【對話專欄.觀看的方式】龔萬輝/眾神之所

我其實只是想要向小艾炫耀而已。“你一定要來看一看。”我對小艾說。而小艾一如我所預想的那樣，在我打開了那間教室的燈光，看見那群大大小小白色巨人一樣的雕像，自黑暗中浮現出來而驚訝不已。

我們站在眾神雕像的腳下，而只能一直仰著頭，看著那光影分明的巨大裸身。小艾忍不住伸手觸摸那雕像的幽微起伏，彷彿為了證實什麼。即使有些石膏雕像已經缺失了手腳、甚至頭部，但那些巨像卻驚人地表現出人類肌肉以及衣裳折紋的柔軟。它們更像是掙脫了時間的枷鎖，而實現了永恆。

我和小艾如仰望無垠的星空而覺得自己此刻顯得多麼卑微、渺小。我們無法抑制身體湧出的躁動，而忍不住就在那些殘缺但恆久站立的眾神雕像之下，絕望而激昂地，互相親吻、撫摸，吮吸著彼此身體的溫度。

而那些巨像一貫靜止，低首垂目，用空白的瞳孔看著我們。小艾掩著自己的嘴，深怕發出的聲音驚動了誰。但我們的頭頂是吵雜的夜市，其實無人會聽見那地底課室的任何動靜。眼前的一切，皆隨著我們蠕動的身體而不斷晃動，彷彿整個世界也隨之搖晃。

如你後來知道的，那年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讓這座城市在一夜之間變成廢墟。而地下室裡頭那些巨大石膏雕像，最終在激烈的搖晃之中傾倒。眾神互相碰撞而破裂、斷開，彼此的手腳交疊糾纏在一起，而更多精工雕琢的細節粉碎了一地，再分辨不出原處。

許多年後，當未來的人們鑿開了那間地下素描教室的入口，在目睹那些雕像殘骸的當下，會不會誤會了這個掩藏在地底的房間，或許是一座祭滿了巨大神祇的古老廟宇？

他們會不會拿著一截手臂、一截小腿，或著端視著脫離出來的一邊乳房，而疑惑到底要如何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身體？

他們會不會發現我，還瑟縮在一個斷裂的巨大的羽翼之下，一瞬間看見了刺眼日光而目盲，而恍恍不知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