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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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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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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01/07/2022

小说

薇达

刺青

算命

鸽子

小说

薇达

刺青

算命

鸽子

薇达/鸽血(上)

作者:薇达
图:NONO

空气里飘来咸味,我以为快要下雨,拉开背袋拉链掏雨伞的动作被一阵撞击声打断。一只不知何故直直冲向红绿灯前等待绿灯的车辆,撞破玻璃血液溅满车窗。车内女驾驶尖叫着跑下车,扶着交通灯抽泣。绿灯亮起,被阻塞的车龙不耐烦的司机按车笛,哔哔哔声此起彼落。

女驾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方车辆一台台行驶而过并没有人停下,一个眼神都没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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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雨伞,走入巷子。雨伞遮挡阳光也遮挡建筑物下不被日照的阴凉。两座相隔极近的建筑物中间的缝隙,远望如同一把利斧从把大厦斩开一分为二。风水学称之为天斩煞。如果住家办公室面对天斩煞,会有血光之灾,病痛缠身,居家不宁,飞来横祸等。建议朝煞方摆山海阵或八卦镜,冲煞放摆开光龙龟,或直接搬迁。若必须行经也最好把自己遮蔽以免沾染邪。

空气里的咸味原来是杂货店前晒着的咸鱼。我关起伞。

咸鱼怎么卖我问。穿碎花洋装的老妇抬头说还不够入味后天来留两条给你。

一条就够了我说。天气真热。

天气热好晒咸鱼。老妇边说边拿筷子把咸鱼翻面。她皮肤的颜色与手中筷子颜色相近,筷子如同从手指指尖长出,细长而枯干。我想起新闻上看过的树人症,一种罕见的遗传性疾病,身体长出类似树皮、树枝、树根的疣;疣可透过手术切除但赘生物会再生,日积月累最终以一棵树的模样般死去。云朵在飘浮间遮蔽阳光,旋即散去,一热一阴一个眨眼。我打开雨伞走出巷子。柏油路上车流继续川行,哭泣的女司机已不在。交通灯下一个男子摊开报纸裹起一只鸽子的尸体。大概是被撞死的那只。

电话响起是黄大师。我加快脚步往目的地奔去。

离婚后我在一家风水店当助理。店长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孩,爱好所有与灵性有关的事物,对各种水晶矿石如数家珍。每天早晨她燃起檀香,用喜马拉雅盐水净手,将塔罗牌,天使神谕卡等各种卡牌摊开,放在舖着麂皮的桌面上,卡牌周围是各种各色水晶。她搓动手中水晶,闭眼冥思片刻,翻开其中几张;拿起另一叠卡牌,抽出几张,放下打开。有时微笑,有时苦恼,有时面无表情,有时深深叹息。我揉揉眼睛,起身泡一杯即溶咖啡。檀香让我昏昏欲睡。

店长给我一颗梦幻紫水晶带回家,说放在枕头底下入睡,能在梦中接收到世界要传递给我的讯息。而我一夜无梦。我大约是一个没有灵性的人。我很少做梦我告诉她。

很少做梦的人,是抗拒敞开,把世界关在了思维外。你得打开心房,感受宇宙传递给你的能量及气息。她把双手放在胸口中央,深吸一口气。

我接起电话:你好黄大师风水店。

黄大师是店长的父亲,在业内挺有名气,许多政商名流都会来找他批命解惑,算上几卦。但两父女关系貌似并不和谐,说话语气冷淡,极少视线交流。有几次黄大师想摸摸她的头发,都被她嫌恶的躲开。

说来寻常。这世界上很多亲密的亲子关系,却更多糟糕透顶的亲子关系。说来寻常却也奇怪。明明血脉相连应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因各种因素而生疏甚至彼此仇视,甚至迫不及待切割不相往来。奇怪吗也许并不奇怪。各种关系大约都将如此,冒出枝苞,并蒂盛开,凋零腐败。个中缘故错综复杂或者简单明瞭,局外人都只看到冰山一角。

黄昏。天际橘黄散去后是阴郁的深蓝。在天台收完衣服,洒一些鸟饲料,看鸽子在笼子里争食。我住的小套房是顶楼加盖,某日早晨洗衣服时发现不知是谁建造又废弃已久的鸽子笼里,躺着几颗不知名的蛋。几天后蛋已经孵化,雏鸟们围着一只母鸽啾啾叫。下班后买了一包鸟饲料,洒在笼子里,母鸽见我靠近并不闪躲也不前进,仿佛我未洒饲料也未曾存在。渐渐在我不经意之时鸽子笼里已经聚集了一群鸽子,见我洒了饲料上前啄食,那般自然仿佛已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我想我并不了解鸽子。

回房,把前任租客留下的《锁麟囊》卡带放入卡式收音机里,卡式收音机也是前任租客留下的。一场暴雨来袭两组送嫁轿子纷纷躲进亭子里避雨,丫鬟梅香没好气的说赵家轿子红不红黄不黄真不知是什么颜色。赵父发怒道真晦气我们花轿破与你们有何相关,赵守贞哭着劝父亲休发那无名火,丫鬟梅香幸灾乐祸的说小姐她哭上啦。富家千金薛湘灵有感而发唱: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我听着觉得困就睡着了。如此又是一夜。早上醒来发现收音机卡带了,把卡带抽出用铅笔卷回。卷着卷着接到店长的电话,她忘了带钥匙。我随手从椅子上拿起一件衣服套上出门。

每一日都在重复。抵达风水店。停车、开店、打卡、泡咖啡、喂店外的橘猫,坐在办公室前接电话、更新输入顾客资料、随黄大师到顾客住处算风水命理。每一日都在重复。如果不是换了衣服,大概会觉得每日都在过着同一日。若欲重复约莫也可以每日穿同一袭衣服。只是久了就发酸腐臭。我低头,身上的衣服是昨日穿的那件,出门前赶着套上没有留意。橘猫个把月前刚诞下几只幼猫;它走来磨蹭我的脚踝,我蹲下摸着它的下巴。它躺在地上露出肚子打呼噜,小猫放下饲料纷纷跑来吸吮母乳。

你每天都喂流浪猫,为什么不养猫。店长问。

我经手之物必以各种方式失去,仿若宿命。我说。

我经手之物必失去兴趣,仿若疾病。店长说。

三合一咖啡失去温度,喝进嘴里过于甜腻,面不改色咽下。我接了几个电话,边输入顾客资料边想着今早没卷完的卡带。前任住客留下很多东西没带走,例如卡式收音机,白色针织桌布,一面很大的全身镜,一张红、蓝、白相间塑胶躺椅。迁入几个月后某日打扫,在床底下找到一个盒子,外观是那种结婚时装喜饼的精致铁盒。扫去上头的灰尘后打开,里头有几卷京剧卡带,几个黑色发圈,几张泛黄而完整的电影票,几张折起来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讣告。我没有打开细读,关上铁盒,推回床底。想了想又趴进床底,从铁盒里拿出卡带;铁盒尘封,回归原位。前任租客留下一个卡式收音机,除了鸽子咕咕声,周遭有一些声响总是好的。

我发讯息房东问前任租客为何搬走。房东即刻打电话来问房间一切正常吗是发生什么事闹鬼了吗。我说没有,只是好奇前任租客为何留下那么多东西。房东答租客搬走时只带走了随身物品,其他没带走的大约是不缺吧,生活里不缺,新住处不缺。挂电话前我问房东房间曾经闹鬼吗,房东说了我很忙拜拜急急挂了电话。

中午。两个年轻女孩出现,把窝成一团睡着的几只幼猫捉起,放入纸箱。我推门而出,女孩说她们是中途义工,会帮幼猫们打预防针并开放领养。一直到我下班离开橘猫都没有出现。也许橘猫在某个角落眼睁睁的看着失去幼猫却不能做什么。

我经手之物必以各种方式失去,仿若宿命,我说。我经手之物必失去兴趣,仿若疾病,店长说。我想我们用错了形容,又也许用对了形容。得手之物我们以为是拥有,大抵往往只是经手。如同橘猫产下幼猫,被义工带走;如同少女曾如鲜花娇艳,转眼鸡皮鹤发;如同我还记得前夫曾深情款款宣誓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很快他就说你好无趣我厌倦了。

为何经手让我们错觉拥有。而经手之前从未渴望拥有什么。

回家前我想起了什么拐进巷子。着碎花洋装的老妇说还以为你忘了,把咸鱼包在报纸里递给我。付了钱步出店门,老妇把铁门拉下,天色随她的动作一起暗下。杂货店隔壁的店霓虹招牌亮起,是一双蓝色的翅膀。刺青师傅推门而出,点燃一根烟,问我刺青吗。

我怕痛。我摇摇头。

抵家。把咸鱼挂在窗前,衣服脱了放在椅背上。开着床边一盏昏黄小灯,直立风扇吹向窗口时咸鱼轻轻晃动,投射出黑影在窗帘上。我喝着啤酒想起大学时写过的一个剧本,来自班上一个女同学的真实经历,有关一个阴阳眼的故事。民间传说用牛眼泪能开天眼;除此之外也能混合牛黄,薄荷,甘草以及尸粉,涂在眼帘上。但这些方式的阴阳眼都只是暂时的,用柚子叶水就能洗去。想要拥有永久的阴阳眼,可买一只黑狗,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屠宰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拼命虐待它,在它恶狠狠盯着你看时,砍下它的头颅,再挖出它的眼睛,放入一个里红外黑的袋子里。一路拎回家一路不断的念:想要阴阳眼,穿梭阴阳界。将装着黑头眼睛的袋子放置在家中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直到农历七月七日7时7分,在全然黑暗之处将眼珠从袋子中取出,高高举起。届时你会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随即就能得偿所愿得以窥探阴阳两界。

女同学说她的父亲开屠宰场,每几天就要帮人找一只黑狗,在深夜紧锁起仓库的门。仓库离得再远都能听到狗的惨叫声。她从来没睡过一夜好觉,无论她行走喝水呼吸吃饭上课说话沉默,狗的惨叫哀鸣都在她耳边响起不间断。世界上那么多人想要阴阳眼,得到阴阳眼又能如何。她与母亲从来不了解。她父亲在她7岁那年的7月7日过世,狗的惨叫声也在那刻止息,她和母亲卖掉了屠宰场,从此以后总算能好好睡上一觉真好。

电影没有拍完女同学就辍学。忽然想起她的辍学,却想不起她的面孔及姓名。那部电影没有拍完,想不起为何没有拍完,胶卷又是谁拿走了,剧本在何处。我喝掉最后一口啤酒,捏扁空罐,盖上凉被睡着。如此又是一夜。

命运让我记得拐回巷子杂货店里买咸鱼。

其他命运让我们遗忘之事,大抵不必去记起。

好几天了。女店长不燃檀香不触水晶也不摊开卡牌,常常搬一张椅子坐在万年青盆栽后啜泣。黄大师也很少进来。我继续接电话,输入客户资料档案。橘猫不断绕着大楼寻找它的幼猫,不碰饲料也不对我撒娇。下班后我到常去的面档外带晚餐。老板娘边煮着面边说那个戴眼镜卖保险的,他老婆用他的名义借了高利贷跟别人跑了;他昨晚上吊自杀,被救了下来,现在好惨。我疑惑是在对我说话吗,身边另一个顾客回答他老婆每天裙子穿很短,在某某诊所当护士,那诊所专门帮人家非法堕胎死了不少人。另一个顾客又说我见过他老婆的奸夫,每天穿白色衬衫在赌场里发牌。另一个顾客说他的女儿是我女儿的同学,每天阴沉沉好像别人欠了她500万。

我拎着面条走回家。陌生人对不知道姓名的另一个陌生人那般熟悉,各种细节从长相外型穿着职业闲事如数家珍。我在老板娘口中会是一个什么形象她会怎么形容。我想不起自己的特色。我想我没有特色。我是一个湮没在人群里的平凡人。

路过刺青店,刺青师站在门口抽烟。他问我有养宠物吗。

我说我喂鸽子。

鸽子会在同一处栖息是因为记得这里提供食物,大部分动物都如此。刺青师说。若某天你不再置放食物,它们会慢慢消失。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地点人物是无所取代,总有另一处有食物在等着它们。

我知道。我说。我每天回去上班也是因为老板提供薪水。

那天起我下班后常常来刺青店,边吃面边看他工作。我静静看着他,图案在皮肤上渐渐成形的过程让我着迷。我也曾想学一门手艺,例如油画,例如刺绣,例如陶艺,例如盆栽;自己亲手创造出一些什么。想是一种念头,一种需要存在的念头,让脑细胞有消磨的活即使只是飘过。人类脑海习惯置放各种需要及不需要实践的念头,一旦空下来会不知所措。

我曾想亲手创造一些什么呢。原来我曾经积极而上进。现在回想起多么不可思议。(

鸽血(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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