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飄來鹹味,我以為快要下雨,拉開背袋拉鍊掏雨傘的動作被一陣撞擊聲打斷。一隻鴿子不知何故直直衝向紅綠燈前等待綠燈的車輛,撞破玻璃血液濺滿車窗。車內女駕駛尖叫著跑下車,扶著交通燈抽泣。綠燈亮起,被阻塞的車龍不耐煩的司機按車笛,嗶嗶嗶聲此起彼落。
女駕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後方車輛一臺臺行駛而過並沒有人停下,一個眼神都沒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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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雨傘,走入巷子。雨傘遮擋陽光也遮擋建築物下不被日照的陰涼。兩座相隔極近的建築物中間的縫隙,遠望如同一把利斧從把大廈斬開一分為二。風水學稱之為天斬煞。如果住家辦公室面對天斬煞,會有血光之災,病痛纏身,居家不寧,飛來橫禍等。建議朝煞方擺山海陣或八卦鏡,衝煞放擺開光龍龜,或直接搬遷。若必須行經也最好把自己遮蔽以免沾染邪。
空氣裡的鹹味原來是雜貨店前曬著的鹹魚。我關起傘。
鹹魚怎麼賣我問。穿碎花洋裝的老婦抬頭說還不夠入味後天來留兩條給你。
一條就夠了我說。天氣真熱。
天氣熱好曬鹹魚。老婦邊說邊拿筷子把鹹魚翻面。她皮膚的顏色與手中筷子顏色相近,筷子如同從手指指尖長出,細長而枯乾。我想起新聞上看過的樹人症,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疾病,身體長出類似樹皮、樹枝、樹根的疣;疣可透過手術切除但贅生物會再生,日積月累最終以一棵樹的模樣般死去。雲朵在飄浮間遮蔽陽光,旋即散去,一熱一陰一個眨眼。我打開雨傘走出巷子。柏油路上車流繼續川行,哭泣的女司機已不在。交通燈下一個男子攤開報紙裹起一隻鴿子的屍體。大概是被撞死的那隻。
電話響起是黃大師。我加快腳步往目的地奔去。
離婚後我在一家風水店當助理。店長是一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孩,愛好所有與靈性有關的事物,對各種水晶礦石如數家珍。每天早晨她燃起檀香,用喜馬拉雅鹽水淨手,將塔羅牌,天使神諭卡等各種卡牌攤開,放在舖著麂皮的桌面上,卡牌周圍是各種各色水晶。她搓動手中水晶,閉眼冥思片刻,翻開其中幾張;拿起另一疊卡牌,抽出幾張,放下打開。有時微笑,有時苦惱,有時面無表情,有時深深嘆息。我揉揉眼睛,起身泡一杯即溶咖啡。檀香讓我昏昏欲睡。
店長給我一顆夢幻紫水晶帶回家,說放在枕頭底下入睡,能在夢中接收到世界要傳遞給我的訊息。而我一夜無夢。我大約是一個沒有靈性的人。我很少做夢我告訴她。
很少做夢的人,是抗拒敞開,把世界關在了思維外。你得打開心房,感受宇宙傳遞給你的能量及氣息。她把雙手放在胸口中央,深吸一口氣。
我接起電話:你好黃大師風水店。
黃大師是店長的父親,在業內挺有名氣,許多政商名流都會來找他批命解惑,算上幾卦。但兩父女關係貌似並不和諧,說話語氣冷淡,極少視線交流。有幾次黃大師想摸摸她的頭髮,都被她嫌惡的躲開。
說來尋常。這世界上很多親密的親子關係,卻更多糟糕透頂的親子關係。說來尋常卻也奇怪。明明血脈相連應該是最親密的人,卻因各種因素而生疏甚至彼此仇視,甚至迫不及待切割不相往來。奇怪嗎也許並不奇怪。各種關係大約都將如此,冒出枝苞,並蒂盛開,凋零腐敗。箇中緣故錯綜複雜或者簡單明瞭,局外人都只看到冰山一角。
黃昏。天際橘黃散去後是陰鬱的深藍。在天台收完衣服,灑一些鳥飼料,看鴿子在籠子裡爭食。我住的小套房是頂樓加蓋,某日早晨洗衣服時發現不知是誰建造又廢棄已久的鴿子籠裡,躺著幾顆不知名的蛋。幾天後蛋已經孵化,雛鳥們圍著一隻母鴿啾啾叫。下班後買了一包鳥飼料,灑在籠子裡,母鴿見我靠近並不閃躲也不前進,彷彿我未灑飼料也未曾存在。漸漸在我不經意之時鴿子籠裡已經聚集了一群鴿子,見我灑了飼料上前啄食,那般自然彷彿已經在這裡住了一輩子。
我想我並不瞭解鴿子。
回房,把前任租客留下的《鎖麟囊》卡帶放入卡式收音機裡,卡式收音機也是前任租客留下的。一場暴雨來襲兩組送嫁轎子紛紛躲進亭子裡避雨,丫鬟梅香沒好氣的說趙家轎子紅不紅黃不黃真不知是什麼顏色。趙父發怒道真晦氣我們花轎破與你們有何相關,趙守貞哭著勸父親休發那無名火,丫鬟梅香幸災樂禍的說小姐她哭上啦。富家千金薛湘靈有感而發唱: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麼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世上何嘗盡富豪,也有飢寒悲懷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我聽著覺得困就睡著了。如此又是一夜。早上醒來發現收音機卡帶了,把卡帶抽出用鉛筆捲回。卷著卷著接到店長的電話,她忘了帶鑰匙。我隨手從椅子上拿起一件衣服套上出門。
每一日都在重複。抵達風水店。停車、開店、打卡、泡咖啡、喂店外的橘貓,坐在辦公室前接電話、更新輸入顧客資料、隨黃大師到顧客住處算風水命理。每一日都在重複。如果不是換了衣服,大概會覺得每日都在過著同一日。若欲重複約莫也可以每日穿同一襲衣服。只是久了就發酸腐臭。我低頭,身上的衣服是昨日穿的那件,出門前趕著套上沒有留意。橘貓個把月前剛誕下幾隻幼貓;它走來磨蹭我的腳踝,我蹲下摸著它的下巴。它躺在地上露出肚子打呼嚕,小貓放下飼料紛紛跑來吸吮母乳。
你每天都喂流浪貓,為什麼不養貓。店長問。
我經手之物必以各種方式失去,仿若宿命。我說。
我經手之物必失去興趣,仿若疾病。店長說。
三合一咖啡失去溫度,喝進嘴裡過於甜膩,面不改色嚥下。我接了幾個電話,邊輸入顧客資料邊想著今早沒卷完的卡帶。前任住客留下很多東西沒帶走,例如卡式收音機,白色針織桌布,一面很大的全身鏡,一張紅、藍、白相間塑膠躺椅。遷入幾個月後某日打掃,在床底下找到一個盒子,外觀是那種結婚時裝喜餅的精緻鐵盒。掃去上頭的灰塵後打開,裡頭有幾卷京劇卡帶,幾個黑色髮圈,幾張泛黃而完整的電影票,幾張折起來從報紙上剪下來的訃告。我沒有打開細讀,關上鐵盒,推回床底。想了想又趴進床底,從鐵盒裡拿出卡帶;鐵盒塵封,迴歸原位。前任租客留下一個卡式收音機,除了鴿子咕咕聲,周遭有一些聲響總是好的。
我發訊息房東問前任租客為何搬走。房東即刻打電話來問房間一切正常嗎是發生什麼事鬧鬼了嗎。我說沒有,只是好奇前任租客為何留下那麼多東西。房東答租客搬走時只帶走了隨身物品,其他沒帶走的大約是不缺吧,生活裡不缺,新住處不缺。掛電話前我問房東房間曾經鬧鬼嗎,房東說了我很忙拜拜急急掛了電話。
中午。兩個年輕女孩出現,把窩成一團睡著的幾隻幼貓捉起,放入紙箱。我推門而出,女孩說她們是中途義工,會幫幼貓們打預防針並開放領養。一直到我下班離開橘貓都沒有出現。也許橘貓在某個角落眼睜睜的看著失去幼貓卻不能做什麼。
我經手之物必以各種方式失去,仿若宿命,我說。我經手之物必失去興趣,仿若疾病,店長說。我想我們用錯了形容,又也許用對了形容。得手之物我們以為是擁有,大抵往往只是經手。如同橘貓產下幼貓,被義工帶走;如同少女曾如鮮花嬌豔,轉眼雞皮鶴髮;如同我還記得前夫曾深情款款宣誓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很快他就說你好無趣我厭倦了。
為何經手讓我們錯覺擁有。而經手之前從未渴望擁有什麼。
回家前我想起了什麼拐進巷子。著碎花洋裝的老婦說還以為你忘了,把鹹魚包在報紙裡遞給我。付了錢步出店門,老婦把鐵門拉下,天色隨她的動作一起暗下。雜貨店隔壁的刺青店霓虹招牌亮起,是一雙藍色的翅膀。刺青師傅推門而出,點燃一根菸,問我刺青嗎。
我怕痛。我搖搖頭。
抵家。把鹹魚掛在窗前,衣服脫了放在椅背上。開著床邊一盞昏黃小燈,直立風扇吹向窗口時鹹魚輕輕晃動,投射出黑影在窗簾上。我喝著啤酒想起大學時寫過的一個劇本,來自班上一個女同學的真實經歷,有關一個陰陽眼的故事。民間傳說用牛眼淚能開天眼;除此之外也能混合牛黃,薄荷,甘草以及屍粉,塗在眼簾上。但這些方式的陰陽眼都只是暫時的,用柚子葉水就能洗去。想要擁有永久的陰陽眼,可買一隻黑狗,找一個遠離人煙的屠宰場,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拼命虐待它,在它惡狠狠盯著你看時,砍下它的頭顱,再挖出它的眼睛,放入一個裡紅外黑的袋子裡。一路拎回家一路不斷的念:想要陰陽眼,穿梭陰陽界。將裝著黑頭眼睛的袋子放置在家中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直到農曆七月七日7時7分,在全然黑暗之處將眼珠從袋子中取出,高高舉起。屆時你會覺得眼睛一陣刺痛,隨即就能得償所願得以窺探陰陽兩界。
女同學說她的父親開屠宰場,每幾天就要幫人找一隻黑狗,在深夜緊鎖起倉庫的門。倉庫離得再遠都能聽到狗的慘叫聲。她從來沒睡過一夜好覺,無論她行走喝水呼吸吃飯上課說話沉默,狗的慘叫哀鳴都在她耳邊響起不間斷。世界上那麼多人想要陰陽眼,得到陰陽眼又能如何。她與母親從來不瞭解。她父親在她7歲那年的7月7日過世,狗的慘叫聲也在那刻止息,她和母親賣掉了屠宰場,從此以後總算能好好睡上一覺真好。
電影沒有拍完女同學就輟學。忽然想起她的輟學,卻想不起她的面孔及姓名。那部電影沒有拍完,想不起為何沒有拍完,膠捲又是誰拿走了,劇本在何處。我喝掉最後一口啤酒,捏扁空罐,蓋上涼被睡著。如此又是一夜。
命運讓我記得拐回巷子雜貨店裡買鹹魚。
其他命運讓我們遺忘之事,大抵不必去記起。
好幾天了。女店長不燃檀香不觸水晶也不攤開卡牌,常常搬一張椅子坐在萬年青盆栽後啜泣。黃大師也很少進來。我繼續接電話,輸入客戶資料檔案。橘貓不斷繞著大樓尋找它的幼貓,不碰飼料也不對我撒嬌。下班後我到常去的面檔外帶晚餐。老闆娘邊煮著面邊說那個戴眼鏡賣保險的,他老婆用他的名義借了高利貸跟別人跑了;他昨晚上吊自殺,被救了下來,現在好慘。我疑惑是在對我說話嗎,身邊另一個顧客回答他老婆每天裙子穿很短,在某某診所當護士,那診所專門幫人家非法墮胎死了不少人。另一個顧客又說我見過他老婆的姦夫,每天穿白色襯衫在賭場裡發牌。另一個顧客說他的女兒是我女兒的同學,每天陰沉沉好像別人欠了她500萬。
我拎著麵條走回家。陌生人對不知道姓名的另一個陌生人那般熟悉,各種細節從長相外型穿著職業閒事如數家珍。我在老闆娘口中會是一個什麼形象她會怎麼形容。我想不起自己的特色。我想我沒有特色。我是一個湮沒在人群裡的平凡人。
路過刺青店,刺青師站在門口抽菸。他問我有養寵物嗎。
我說我喂鴿子。
鴿子會在同一處棲息是因為記得這裡提供食物,大部分動物都如此。刺青師說。若某天你不再置放食物,它們會慢慢消失。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地點人物是無所取代,總有另一處有食物在等著它們。
我知道。我說。我每天回去上班也是因為老闆提供薪水。
那天起我下班後常常來刺青店,邊吃麵邊看他工作。我靜靜看著他,圖案在皮膚上漸漸成形的過程讓我著迷。我也曾想學一門手藝,例如油畫,例如刺繡,例如陶藝,例如盆栽;自己親手創造出一些什麼。想是一種念頭,一種需要存在的念頭,讓腦細胞有消磨的活即使只是飄過。人類腦海習慣置放各種需要及不需要實踐的念頭,一旦空下來會不知所措。
我曾想親手創造一些什麼呢。原來我曾經積極而上進。現在回想起多麼不可思議。(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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