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血(上篇)
前文提要:我曾想親手創造一些什麼呢。原來我曾經積極而上進。現在回想起多麼不可思議。
刺青師會在顧客離去後,消毒工具時告訴我刺青的故事。有個女子在胸口刺了兩把西瓜刀,她是高中老師,教數學。有個男子背後刺滿玫瑰,每個月都會來加上一朵。有個男子大腿上刺了小豬佩奇及美人魚,是他癌症過世的小女兒最喜歡的卡通;他曾經忙於工作,沒時間陪女兒看過任何一部卡通片。一個有阿茨海默症家族病史的女子來刺下她所有戀人的名字、電話及分手原因,還刺不到一半她就漸漸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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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靜靜看著他,聽他說。累了就把眼睛閉上,繼續聽他說。渴了就開一瓶啤酒。他不喝酒,因為酒會影響手的穩定度。我從小學古典樂,豎琴。我一直很想喝看看你喝的啤酒是什麼味道,可是被家長老師洗腦習慣了就產生心理抗拒,完全不能喝。我從小學古典樂,豎琴。他說。可是我不喜歡,心裡一直在抗拒。
某次我與老師起了衝突,揍了老師一拳倉惶逃走。在家門口看到幾輛警車及救護車,一個鄰居大哥哥說老師被你打死了警察來捉你全家你快跑。我買了火車票一路逃到最南端的城市。我做過好多份工作,追債潑紅漆、牛郎、縫合大體、葬禮哭喪,什麼都做過。
晚上睡在天橋下。有時睡過頭,在天橋下襬檔的打小人阿婆們很不高興的用腳把我踢醒,叫我滾說要開檔。
然後是長長的沉默。我睜開眼睛,又閉上。聽到他繼續說。
我真的很不喜歡古典樂。我喜歡畫畫。媽媽說大哥已經被培養成畫家了,家裡只能有一個畫家。大哥車禍過世後,我還是不能當畫家。
我的生命被安排如同墳地裡的屍體,被葬在指定之處。死人無發言權。
然後是長長的沉默。我睜開眼睛。他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把毯子披在他身上,輕手輕腳離去。
風水店來了一個新店長,嬌聲嬌氣的喊黃大師爹地。黃大師接了幾個電話,把一盆萬年青放在前女店長用來算卡牌的桌子上,沉默了一陣,叫我記得澆水。新店長走過來挽著他的手,說想去買最新款的包包,邊說邊走出店門。新女店長背上有一個很大的蝴蝶刺青。
很多人都喜歡把會飛的生物刺在身上。飛翔不知從何時起成為自由的象徵,而貌似每個人心裡或多或少都有自由或者飛翔的渴望。
我也曾想像鴿子一般。張開翅膀飛翔,需要覓食時就停下。有時我猜度,他們大約沒什麼深刻的感知、偉大的理想。可是他們自由,快樂。
我曾想過逃離。這個世界誰沒想過逃離。生命裡充斥解決不完又要不了人命的問題。
想是一種念頭,一種需要存在的念頭,讓腦細胞有消磨的活即使只是飄過。
可是會飛的東西不一定有翅膀。例如飛碟、太空人、熱氣球。
那兩個把幼貓取走的義工女孩來風水店找我,說橘貓遇車禍過世了。它追著她們的電單車追了整條街然後被疾駛而過的轎車碾過。
屍體已經處理,我們只是來通知你一下。兩個女孩說畢離開。
我拎著橘貓沒吃完的貓飼料到刺青店。刺青師剛完成一單刺青,正在消毒工具。有一個女生刺了一坨屎在她大腸的皮膚上,相信如此可以幫助排便減肥。刺青師告訴我,一坨五彩繽紛的屎。
你有刺青嗎我問。他搖搖頭。
你刺青會想刺什麼。我再問。
我剛學刺青時,聽人說過一種很酷的刺青。有一種文身叫鴿血文身。把鴿子血、白酒及硃砂混合作為顏料,文身完顏色很淡近乎無所見,只會在喝酒、生氣或情緒激動時才浮現。而且傳說一定要用白色羽毛紅色眼睛的鴿子,如此血液才純淨。
我那時有動過鴿血刺青的念頭,卻被師傅阻止了。他說二十多年前這種刺青很受歡迎。但動物血液含不少細菌,有很多人因此中毒,皮膚潰爛,甚至造成永久傷害。
太多東西如同鴿血文身,得到時興高采烈,潰爛滅亡只是開端。他牽牽嘴角。
你若刺青會想刺什麼呢。他問。
一隻橘貓吧。或者一隻鴿子。我把貓飼料放在沙發上。
下次你想的話幫你刺。他說。一隻長著鴿子翅膀的橘貓。
我怕痛,我聳聳肩。
他拉下鐵門,關掉霓虹招牌。藍色翅膀在黑暗中熄滅,我們沒有在黑暗裡道別。
我向黃大師請了幾天假,到外婆居住的小鎮慶祝她80大壽。她與幾個朋友一起住在外公留下的3層樓舊宅,每天一起搓麻將、打太極等,生活非常寫意。我和外婆並沒有太多話聊,僅是正常的親屬關係。
離開小鎮的早上,我收拾好行李拎著揹包去向外婆道別。外婆遞給我一張母親的照片,告訴我母親上個月在精神病院過世了。
我把照片放入皮夾。
你四十幾歲了吧。結婚了嗎。外婆又問。外婆不需要我回答,只是一直提問,把她前幾日沒有提出的問題沒有說的話一次說完。
你記得你小時候充滿各種奇怪想法,常跟你母親一起瘋。一起爬樹砸鳥蛋,捉了蝌蚪養在浴缸裡想要養出青蛙,浪費很多顏料在牆上作畫,把窗簾剪下來給洋娃娃縫衣服,和你母親扮演乞丐去街上乞討。還有好多好多。外婆邊說邊笑。
你外公氣得要命,覺得很丟臉,於是把你和你媽媽關在3樓的房間裡不讓你們出去。你母親把所有衣服剪成許多長條,綁成一條長繩子說是長髮公主要你爬下去逃走,然後你倆繼續冒險。你爬著沒有捉穩,從3樓直直摔了下去,摔破了頭,在醫院昏迷了一週。
醒來你就忘記所有事情,也忘了你的母親。成為一個正常的小孩了。
幸好你現在正常了。外婆微笑。聽我們的話好好唸書嫁人。
外婆生日快樂,再見。我說。
我在巴士上從皮夾拿出外婆遞給我的母親照片,只有母親穿著旗袍的身軀,臉孔已被剪去。我把照片放回皮夾裡。
黃大師與新店長去旅行還沒回返,我提早下班到面檔買面。老闆娘邊煮麵邊說你知道那個雜貨店旁刺青店的刺青師嗎,他的屍體前天在天橋下被發現,沒有人知道死因。打小人的阿婆們覺得晦氣,現在尋找另一個天橋繼續打小人。一個顧客說我聽說政府很關心她們的動向呢,她們算是一個旅遊景點很多人特地來找她們打小人。另一個顧客說刺青店那處風水不好,3年來已經換了5家店鋪了。
餛飩麵小不要辣。我對老闆娘說。
我拎著面來到已成為情趣用品店的刺青店原址。霓虹招牌已換成一對巨乳,乳頭在黑暗裡閃閃發光。我來到老闆娘口中發現刺青師屍體的天橋下方,打開一瓶啤酒倒光;再開一瓶再倒光,倒了6罐。
地獄會有啤酒嗎。你來夢裡告訴我。我對空氣說。不過我很少做夢的。
我返家。站在天台上的鴿子籠前。鴿子籠裡已經空蕩蕩一顆鳥飼料一根羽毛也無,沒有任何鴿子曾在此生活過的痕跡。我每天下班後都直接前往刺青店已經好久沒喂鴿子。鴿子大約早已離開往其他地方覓食。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地點人物是無所取代的,總有另一處有食物在等著它們。
我把前任租客留下來的卡帶放回鐵盒裡,把鐵盒推回床底。關了燈。
沒有鴿子咕咕聲的夜晚原來那麼安靜。
我做了好多夢。
舊宅3樓我與母親憋著笑邊把所有衣服剪成許多長條,綁成一條長繩子讓我從3樓爬下,外公最疼的表弟從隔壁陽臺用彈弓把石頭打在我身上,我痛得鬆開手直直墜落。外公在病房裡用鞭子狠狠抽打母親,我昏迷中能清晰聽見母親的哭喊,說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正常。表弟在笑,許多人在笑,所有人都在笑。表弟潛入外公書房,從所有照片裡剪掉母親的臉孔。外婆把照片一張一張放回相簿裡擺回架上。母親消失了。我醒來時說我忘了母親。母親從生命裡消失,從家庭裡消失。
夢境跳躍又接續。精神病院裡滿頭白髮的母親往下跳,屍體在墜地之前化為鴿子飛向遠方。橘貓撲向窗口咬下我掛在窗前的鹹魚,幼貓們在鴿子籠裡等它獵食。到處都有鴿子在飛,白色羽毛,血紅色眼睛,它們邊飛邊流淚。刺青師拿著啤酒向我晃了晃,說了再見,拉下鐵門,關掉霓虹招牌。藍色翅膀在黑暗中熄滅,我們在黑暗裡道別。我彷彿聽到鴿子的咕咕聲,我醒來。枕頭上有眼淚。
我把枕頭翻面繼續沉睡。如此又是一夜。
每一日都在重複。如果不是換了衣服,大概會覺得每日都在過著同一日。若欲重複約莫也可以每日穿同一襲衣服。只是久了就發酸腐臭。我已經穿著同一件衣服一輩子,我覺得自己發酸腐臭,可是沒有人發現也沒有人在意。我不斷覺得自己發臭可是沒有人在意。我的生命被安排如同墳地裡的屍體,被葬在指定之處。死人無發言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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