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过去四十余年驰骋在设计江湖的斯塔克,他的风格喜怒无常,纷杂善变,时而极简,时而繁复,而且在他设计过的上万件产品当中,小至一支如外星人入侵厨房的三腿榨橙汁器、一把全球销售超过200万把的透明幽魂椅;大至1982年为当时的法国总统佛朗索瓦密特朗设计私人公寓、为好友史蒂夫乔布斯设计的私人游艇,甚至还有他主动提出免费为巴黎设计的交通增值卡——因此我们日常生活的节奏、形式和气息,几乎全都被他给四面包抄了去,而我们等于活在斯塔克营造的生活氛围与后现代主义的美学理念里头。但斯塔克认真地皱起眉头,缩了缩肩膀说,拜托,我从不主张后现代主义,我也不受任何风格影响。或者应该说,斯塔克的设计根本就没有特定风格,他只想设计实用的居家用品,以及实际地美化他理想中的室内空间,而他的设计统共只有一个目的:让用的人方便,也让住的人舒服,余者别无他意。因此他只肯称呼自己生活设计师,对他来说,功能性必须摆在美学主义前头……
显然他们都不在乎。但我惦记着的是,菲利普·斯塔克在巴黎的工作室还在吗?还是已经迁走了?我记得那客厅很长很长,然后里面分割成小小的几间工作室——和他一起工作的几乎都是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脚步轻盈,衣角有风,唯一咄咄逼人的,是他们被斯塔克感染出疯狂的创意,以及纳粹党徒一般冷酷的执行力。而巴黎入夏了。并且全世界好不容易才从压抑得就快疯掉的疫情当中挣脱出来,那些年轻人应该都迫不及待地想飞出去透一口气吧——去,都给我去玩去,斯塔克压低声音吼叫,别学我,我是个精神病患,只有不断地创作才能将我的病情控制。我记得斯塔克说过的,他最害怕的是,到他死去的那一天,脑子里其实还囤积着好多好多灵感没有吐出来,我不要带着这样的遗憾死去,他说。同样的执拗和顽固,我在草间弥生的身上也领教过,她拉下脸说,别催,我还没有画够,画完这一幅我就走了,但一幅接一幅,草间弥生始终没有停下手来的意思。她并不知道,她患上神经性视听障碍留下的后遗症,除了让她经常晕眩,也会产生幻听,一直听到有人在她身边催促,快点,快点,快点——创作是魔咒,被魔咒缠上的人,很难撕得破解得开,正好斯塔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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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斯塔克的精神病是假性的,只是偶尔被他焦灼的创作欲烧焦了他的生活作息,也烧出好大一块需要不停埋头苦干来填补的洞。他说他其实并没有选择设计师这份职业,是设计这行业设下圈套圈中了他,因此当人们唤他设计巨匠,把他推捧成改变整个世界生活模式的设计师的时候,他显得惊慌错愕且不知所措,不不不,你们弄错了,我心目中真正伟大的设计师是我父亲,他是一位飞机工程师,某个层面上,他也是个科学家,我崇拜科学家,而我设计的家具和生活用品,怎么能和飞机设计师比呢?
于是我想起当我还在杂志台的时候,飞到曼谷访问过一位钟表设计师,访问的过程他一路带着温和的笑容一心两用,一边条理分明地回答我的问题,一边用一支德国钢笔在一叠白纸上,行云流水地画了一架又一架的跑车,因为他说,在转换跑道之前,他原是德国某名牌汽车的设计师,他不过是想透过手里的设计图,向我解释引擎和钟表以及汽车之间,那种环环相扣的,冷漠刚硬但又纠缠不清的关系——而这些混在设计师血液里没有办法连根拔起的神性与魔性,看得出来正不断地啮咬着他们自己,我于是渐渐明白下来:撕裂,有时候,也是一种成全。
风格喜怒无常,只想让用的人方便
正如过去四十余年驰骋在设计江湖的斯塔克,他的风格喜怒无常,纷杂善变,时而极简,时而繁复,而且在他设计过的上万件产品当中,小至一支如外星人入侵厨房的三腿榨橙汁器、一把全球销售超过200万把的透明幽魂椅;大至1982年为当时的法国总统佛朗索瓦·密特朗设计私人公寓、为好友史蒂夫·乔布斯设计的私人游艇,甚至还有他主动提出免费为巴黎设计的交通增值卡——因此我们日常生活的节奏、形式和气息,几乎全都被他给四面包抄了去,而我们等于活在斯塔克营造的生活氛围与后现代主义的美学理念里头。但斯塔克认真地皱起眉头,缩了缩肩膀说,拜托,我从不主张后现代主义,我也不受任何风格影响。或者应该说,斯塔克的设计根本就没有特定风格,他只想设计实用的居家用品,以及实际地美化他理想中的室内空间,而他的设计统共只有一个目的:让用的人方便,也让住的人舒服,余者别无他意。因此他只肯称呼自己生活设计师,对他来说,功能性必须摆在美学主义前头,而我特别相信,没有风格,在斯塔克手里,其实就是一种让人始料未及的风格——只有这样才符合他这个鬼才随时随地蹦出来的怪念头,也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突发奇想颠覆常规的设计概念。
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在他位于巴黎富人区,隐藏在一座典型奥斯曼怀旧大楼,必须乘坐狭小的老式升降电梯缓缓在3楼停下,然后穿过一扇木质自动大门,一路往前走到底,才能到达的私人工作室,除了创作,斯塔克大多数时候都窝在里头思考些什么?我更好奇的是,他不看电视,也没有读报纸的习惯,那他到底如何和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接轨?到底如何潜入现代人的生活中心,“居移气,养移体”,用他带点哲理又带点前卫的家具和居家用品设计,名正言顺地介入我们的生活,晋级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分子?
我突然记起,某一次斯塔克突然说,他不懂文学,但他钦佩那些用文字创作未来的作家,他尤其羡慕文学家可以在文字的江河如鱼儿在水中畅泳,而他不行,他一面对文字就手心冒汗,一个完整的句子都组织不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几次见到斯塔克在面对镜头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摄影师还没按下闪光灯之前,他看起来多么像个有点举棋不定、有点魂游太虚、又有点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卡在喉咙说不出的诗人,他也许不知道,其实他也有隐藏性的诗人性格——
他甚至还说,他特别喜欢justice这个字,还用这个字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因为他知道,这终将会是个因为不常在生活中被使用而遭遗忘的词条,而他女儿——现在也大约进入让父母心惊胆跳的青春期了吧?会不会和他一样有着狂妄的设计天赋?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有颗天生适合熬一夜忧郁的心?我一直相信斯塔克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因为在他经常忙得连一张纸都插不来的生活里,他依然没有忘记如何在难得的狭窄缝隙给女儿堆砌一种被关爱的扎实感,就好像他设计的每一盏灯,目的其实不是被揿亮,而是让坐到灯下的人,感觉自己原来一直被等待着——好的居家设计,本来就应该像一首诗那样的存在,这是我一直坚持相信的。
最不擅长规划自己的人生,创作就是规则与纪律
但斯塔克老觉得他的人生多的是遗憾,少的是快乐。即便是人人浑身发烫的青春期,他的青春也是冰冷的,仿佛在一个洞穴里,长时间地与世隔绝着,所有的快乐加起来竟比高山上的空气还要稀薄。他只记得那时候最猛烈的叛逆也不过是跳上摩托然后加速往前开,企图摆脱青春的焦躁和不安,也企图逃避一切形式的权威和责任的压迫,他说,他甚至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轰轰烈烈地干上一场什么,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规划自己的人生——有趣的是,后来斯塔克成了名,人们问起他设计的关键词,并且一股脑儿把好些一厢情愿的元素都加到他的设计上头,比如道德、生态、政治,还有哲学、诗意,可他却老老实实地全都给推翻了,他说才没有那样深奥哪,他的设计没有哲学,有的只是规则,创意这职业乍听之下很性感,但其实一点都不,所有的创作唯一需要的就是规则与纪律,这道理硬得和石头一样,讲究的是合理性和机能性,好的创作,就好像名厨下厨,一定得先准备“科学”的材料,然后控制“智慧”的火候,最后才撒上适当的“幽默”,而斯塔克一直认为,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天才,不管他是做设计或是搞创作的,就不能被当作天才——我记得有位台湾搞设计的朋友告诉我,所有斯塔克设计的产品,他都是二话不说就买两份,一份拿来使用,一份拿来收藏,因为它们都是情绪饱满并且表情丰富的,有着绝对的慰藉人心的功效,总是懂得让人会心一笑。
最重要的是,斯塔克看起来就像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衣裤松垮但舒服,身上的白色恤衫就算旧得开始发黄,他还是一样照穿不误,你呆呆地看着他,很难相信他自小在塞纳河畔长大,并且主修建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所谓巴黎人不可一世的优越感以及明明对衣着千锤百炼的讲究?斯塔克生平最痛恨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内在和思维摊开来,让人探过身来品头论足——我突然闪过不在镁光灯底下的斯塔克,每一次他的妻子都刻意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坐在室内另外一角,安静地陪同他接受访问的影像,全程不发一言,只维持优雅的微笑。倒是斯塔克次次都欢天喜地向大家介绍,说他妻子是他最爱的女人,是他的助手也是他的公关,而且从他语调的欢悦程度绝对听得出来,他和妻子的相处早就胜负分明,赢的那一方肯定不是他。在婚姻面前,斯塔克就像他喜欢用的合成材料,塑造性和配合度都特别高,因为婚姻在他逐渐往后退的发际线上,紧紧替他把守住了梦想的堡垒——梦想虽然没有架设起围墙,可戒备却异常森严,稍有动静,即鸣笛警告,好让准备攀越但又还没准备妥当的人知难而退,我甚至还打听到了,斯塔克的梦想编号是个奇数,适合把头脑寄托在离现实很远的他方,他可以自由地在那里牧羊,然后路过河边的时候,掬把水洗脸,也顺道洗干净刚从枝头上摘下来的桑葚,他说,他喜欢做一个没有生产力并且不被世界惦记的的普通人,而普通的纯真,和周日清晨的教堂一样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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