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娟瑜｜記憶開了玩笑

阿公、阿嬤、爸爸相繼過世後，連媽媽也逐日衰弱，天天對著來探望的大哥喊道：“阿賢啊！回來了哦！”阿賢是爸爸的名字，大哥起初還會大聲喝止：“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是你兒子，不是你老公！”

後來大姐力勸大哥“配合演出”，大哥才懂得回應：“是啊！是啊！”姐妹們也是戰戰兢兢。這期間，已申請外傭到家照顧，但總還是要有一位手足貼身看管。

一語驚醒夢中人

蕙美從小倔強、愛頂嘴，並不討媽媽歡心，曾在過年的家族聚餐裡媽媽講過：“蕙美脾氣不好，將來一定嫁不出去。”這句話彷彿魔咒，讓蕙美兩次論及婚嫁的愛情不了了之，最終索性成了不婚族。

家庭會議中，大姐提議給專責照顧媽媽的人可以領薪，這個說法打動了蕙美，疫情發生後，她的導遊工作停擺，既然有1000元補貼，不無小補，大家談好──蕙美就是負責帶媽媽回診，注意服藥，每天陪媽媽在午睡後外出曬太陽、散步、聊天。

聊天？聊什麼？從小母女關係緊張，記憶中只有吵架、甩門，哪有聊天的美好經驗？何況媽媽已不記得她了，偶爾還聽到她喃喃自語：“我又不認識你，你來我們家做什麼？”

哭笑不得的蕙美，幾次跟大姐抱怨，請求換人，忙得像陀螺打轉的大姐好言相勸：“拜託你好心幫忙，跟她講什麼都好！”

跟她講什麼都好？

這句話給了蕙美靈感，反正媽媽喪失了記憶，吃吃睡睡之外就是呆滯看著電視，有時蕙美講解劇情發展或是新聞事件，媽媽全無反應。

有一回，小妹回來住兩個晚上，竟然羨慕地說：“你以前不是常說媽媽不理你嗎？現在媽媽是你一個人的，你還抱怨什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蕙美嘗試和媽媽聊心事，她問起──小學一年級，爸媽帶全部孩子去看電影，卻因為蕙美不知道犯了什麼錯獨留在家？小舅結婚宴客餐桌上，為什麼夾走她的豬肋排，說：“越吃越胖！”，還有考上高中了，卻不準念，就是勉強她念商職……

珍惜最後時光

蕙美望著日漸退化的媽媽，急著想要聽到回一句：“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或者說：“寶貝女兒，我愛你！”但是，全無！

有時在淚水模糊中，她停止了質問；有時不知道要問什麼時，她會捉住媽媽的手來玩，媽媽通常像小女孩把手抽回，並且說：“會癢！”

半夜媽媽睡不安穩時，蕙美會唱唱兒歌，說說故事，彷彿她成了媽媽的媽媽，陪伴她、安撫她，然後自己泣不成聲，默默掉淚。

認識蕙美是她媽媽過世半年後，在“幸福導師班”課室裡，她已內心平靜地說：“老天爺拿走了媽媽的記憶，卻給了我一次和解的機會。”

媽媽的記憶裡讓蕙美撲了個空，然而她一點也沒有遺憾，她說：“至少我擁有和她朝夕相處的最後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