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凝視天空近半小時了。
它雙爪緊捉陽臺的護欄,微微揚起頭;烏溜溜的杏眼,就像黑珍珠,在奶茶色的雲海中,黯然翻滾著憂傷。
ADVERTISEMENT
我在暗處窺視,那羽毛黝黑豐滿,金屬般的光澤煥發青春的美好。
悄悄走向前,它忽然轉過頭來,豎起黑色的中指怒道:“看什麼看,沒見過烏鴉嗎?”
先是愣了一陣,有誰被比中指不會生起無名火?睚眥必報是烏鴉的天性,我沒說什麼,只是陪在它身旁,靜靜的各自呼吸,不再遮遮掩掩。
等到太陽從雲海透出雲隙光,烏鴉問:“為什麼你不生氣?”
“你是說比中指的事嗎?”
它點頭。
“嗯,”我搬出了切身體驗的老偏方:“我跟你一起生氣,兩個同時減壽;如果我不生氣,只有你在耗損壽命。”
烏鴉嘎嘎叫了兩聲,口吻有些不屑:“呸!別詛咒我,我比你年輕多了。”
我無意辯駁,它風華正茂。
靜默須臾,雲海漸漸散開,雲隙光稍縱即逝。
它嘆道:“媽媽昨晚去世了,那幾束白色光芒,把媽媽接走了。”邊說邊皺起眉頭,年輕俊秀的臉龐,流下熱淚。
打從一開始偷窺,就察覺那雙眼睛,是個無盡深淵的黑洞,吸走我所有目光。趁著這一掃芥蒂的時機,我伸出食指,輕拭它眼角的淚。
待情緒稍微平復,我問它:“你曾經接觸過親朋戚友的離世嗎?”
我的用意在於讓它過渡思念的傷痛,至少建立一個參照點。
它閉上眼睛想了想,說阿姨兩年前才走。
依稀記得,阿姨癌細胞已經擴散;它在病床上不斷搐縮,嘶啞好痛,痛到骨子裡去。她繃緊著臉直嚷要罌粟果來止痛,姨丈緊握它的手,強忍淚水說已叫朋友去採了。圍觀者都曉得,罌粟果難尋,也對阿姨起不了什麼功效。
彌留之際,阿姨視線越來越模糊;它說被妖怪折磨,趕也趕不走。姨丈在它耳畔不停念著咒語,祈求盤踞念頭的迷亂幻象速速離去。
接著身體愈趨愈熱,五臟六腑逐步熾燃壞死,元氣漸漸衰退。阿姨的最後一口氣悠長而響亮,儘管姨丈哭得痛徹心扉,也挽不回魂魄。
說到此處它有些哽咽,似乎我們都沒死過,不能體會瀕臨死亡的過程與痛楚,於是深深自責。
我問烏鴉,姨丈後來怎麼樣了?
烏鴉說,某天去拜訪姨丈,瞬見一個巨大的布偶平躺在床上。那布偶的頭頂兩端扎著麻花辮子,烏溜美眸,喙微張露出鮮紅短舌。姨丈還為布偶穿上一襲白色禮服,那是阿姨結婚時穿的婚紗。姨丈說,一切造作的假象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
我感慨,人類會想盡辦法將思慕的人留在身邊,烏鴉也是。
它點點頭,悲從中來又哭了一場。
“你想把媽媽留在身邊嗎?”
我想,姨丈的用心是真的,儘管我們眼睛看到的是假的。
“想啊!家人還在為媽媽淨身,你有什麼方法能將媽媽永遠留在身邊?”烏鴉不假思索的回答,卻帶有疑慮。
“人類懂得如何將肉體防腐。”我特地聲明人類,因為烏鴉喜歡吃腐肉,當然不懂得防腐。
“防腐的意思是不讓身體腐爛變質嗎?”烏鴉是聰明的,它只是想再確認。
我說是的,還沒表態,它興奮地插話:“那你懂得防腐?”
我耐心回應:“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將你媽媽的遺體帶去實驗室進行防腐工作。”
它說無法忘懷媽媽的笑與慈祥,這兩樣可以保留嗎?我表示如果內心與外表都展現一致的話,這些神韻基本上不會消失。
它宣告愛媽媽比愛自己還多,要我儘快去它家。
“等等,我們得先為你媽媽進行一場告別儀式。現在正值風鈴木花盛開的季節,我們去採摘幾朵鮮花,為你媽媽送行好嗎?”
它覺得我設想周到,純然且合宜,所以沒有異議;它沒有問及,為何選擇風鈴木花。
烏鴉上了車,站在副座,長尾礙著坐不下來;即使坐得下來,也看不見大鏡前方的景色。我從後車廂拿出堆存雜物的箱子,放在副座讓它站上箱子的頂蓋。視線剛剛好,它覺得我的舉動非常暖心,親啄我的臉頰。有點刺痛,撫摸了臉頰,會心一笑。
一路上播著輕音樂,有助於拉近陌生的距離。它問回我:你接觸過親朋戚友的離世嗎?我笑說,這把年紀,已經忘了出席多少場葬禮了。
“那誰的離世令你最懷念?”
多久沒人向我提及懷念二字,遂想起婆婆,眼睛忽然溼潤起來。
3年前回鄉,剛巧婆婆患上肺炎,小鄉醫生說必須送進城裡的醫院留醫。我開車,嬸嬸和叔叔將行動不便的婆婆費力地扶進後車座。
途中,婆婆突然把錢塞給在旁的嬸嬸,要嬸嬸交錢給我。嬸嬸跟婆婆說我不是德士司機,是誰誰誰。婆婆硬把錢塞來,完全忘了我。
幾個月後回鄉,她在喝粥,見到我,又記起我的名字。我想喂她,她一邊說不用,一邊勉強地將粥送入口中;有些飯粒沾到唇邊,有些落在桌上、地上。
彷彿她在與老化對抗,努力地想扳回一局。但機能不斷退失,事事不由得自己掌控;大小便、洗澡等,都得由叔嬸輪流照料。
婆婆開始回憶她的往事,說起日據時代,舉家逃亡到山裡的河邊避難。她口齒不清,加上重聽,我似有若無地捉住那些就快失落的情景。我沒經歷過戰爭,不能真實感受當事人當時的驚恐;看到乾癟虛弱的身軀,沒有一個人逃得過這一關。
說到這裡,偷偷把眼角溢出的淚擦掉。它裝作沒看見,頷首道:“關於老去,的確,沒有人能逃過這一關,也毫無尊嚴可言。”
一路無語,車外的樹木、花草、建築物,甚至饒富意義的說辭,不斷在腦海交替更迭,從不言累。
來到郊區,春意乍現,馬路兩旁滿樹簇擁紫色和粉色的風鈴木花,恍若來到了有四季的國家。
下了車,烏鴉飛到了我的肩頭,與我漫步花海。
我問它,美麗嗎?
“好美!”它喜不自勝讚歎著,絢麗又熟悉的感覺忽然湧上心頭:“我曾和媽媽在樹上採摘新鮮的花朵,再把喇叭形狀的花朵編織成花串,掛在胸前,看誰最美。”
過分的喜悅帶來過分的傷感,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我勸它不要哭了,雖然我也流淚不止一回。
一陣微風輕拂,下了一場更豔麗的花雨。我想起陶淵明的心之所向: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我相信世外有桃源,也懷疑眼前的景象不太真實。我對烏鴉說,我們通常會往上看風鈴木花的綺麗,落在地面被車碾過的花樣,沒人會在意。
“我的意思是,你必須學會面對死亡。”
它一臉茫然,這也難怪,青春尚在怎能直視死亡。
遠處有位清道夫,將垃圾袋一個個放在路堤上。我指著清道夫,跟它說:“他最瞭解生命,生命的盡頭都是往下墜落的,像花一樣,無一倖免。”
它盯著遠方的清道夫,忌憚我晦澀的言語,心思陷入混亂。
“什麼東西老了枯了都會往下去。”
它展翅飛離肩頭,停在前方風鈴木的枝椏,凝視著我,眼神充滿敵意。我沒撇開眼,抬頭與它對望,或許是我一廂情願的唱反調才讓它如此覺得刺耳難容。
烏鴉夾著沙啞的口音,憤怒滿溢:“不,媽媽一定會飛上天,她絕不會墜落。她一定在天上!”
語畢,張開喙用力叼走身旁一朵粉色風玲木花,準備為媽媽送行。
“你不打算把媽媽留在身邊了?”我大聲呼喚,語調近乎殘忍。
烏鴉嘴裡還銜著花不便反駁,它表情丕變掉頭徑自飛離,擺脫自以為受辱的委屈。飛走之餘,連枝椏的花朵也被抖落些許。
那所謂的清道夫,見狀隨手掄起長槍,朝天空發射。
烏鴉始料未及,子彈準確地穿入胸膛,沒有一絲僥倖;一陣大刺痛,羽毛、風鈴木花和肉體,一一降落。它靜靜地躺在花海,如猝死般,沒有掙扎的痕跡。一切發生得太快,霎時感覺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快步跑來,槍頭的硝煙早已散開。清道夫一副滿足的神情笑道:“你又來買烏鴉做標本了?”
我點頭,指著剛剛被射死的那隻。
路邊的垃圾袋都裝滿了死烏鴉,風鈴木林風颯然而至,頓時瀰漫死亡的氣息。清道夫從車上拿了一個空袋,用夾子夾起烏鴉,裝入袋子隨後綁緊。
回到實驗室,小心翼翼將烏鴉從袋子取出;攤放在解剖臺,先拿出子彈,再剖開腹部,內臟通通掏空。不用難過,袋子或天上並非是你死後的世界,它們只是一個名目;如果拿掉名目,死後的世界僅是一個大空洞。
躺在沙發上,仰望群鴉朝向牆上一個黑窟窿,定格飛翔。你的羽毛非常出眾,雙翼油光亮麗,展翅有勁;你的爪略微向後彎曲,於空氣中攫取時間,不再老去。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