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谷/熊膽傳奇

一年多後，小黑熊變大黑熊了，除食量為患，更因牢籠近處廚房，日需多次滌除它的汙穢，久之就煩懣，遂萌起棄養之心。一日，我招來幾個壯漢，和鐵籠一起扛上Hilux，把蜜蜜歸還十多里外的深森，拍拍衣襟以為從此少了一個包袱。

我慶興得過早。一週後，我午間放工回來，樹下鐵籠外站著一隻龐然大物。

我驚愕，龐然大物竟然是蜜蜜！

竟然是蜜蜜！十多里的距離，竟無法阻截一顆迴歸的心。

究竟什麼源由，讓蜜蜜寧可困在籠裡而捨棄廣袤的深綠原野？貪圖廚餘殘羹呢，抑或動物和人之間建立了深切的心靈溝通？我疑惑莫名，也無法解謎。

我還養過一頭小象，想是山林中落單的，帶回來餵養，很順服，養了一年多，見我工作回來就“哦哦”上前來，屈伏身體膩著我。大象吃草類，糞便味淡易清理，卻生病死去。不然今天我可像泰山，騎著大象到處“啊依哦……啊依哦”逍遙呢！

Kenny娓娓敘述往事，彷彿村寨裡唯他有這等能耐，飼養獸性動物。

“動物也是有感情的！”我把話帶回正題。

他攤開雙手，一臉無奈，“一分同情心，招惹諸多麻煩。”

“你愛護動物，可加入WWF為會員了！”我調侃道。

就這樣，我初到村寨就與黑熊蜜蜜偶遇，還膽戰心跳，誤會是從山林中遛出來的野熊！

其實我對蜜蜜也漸萌好感，看它逢人討食的憨態，有幾分相似熊貓，有永填不滿的腸胃。我欣賞它抓椰子的食相：就那麼兩支前爪一掰，像毫不使勁，硬皮就滑脫了，比印度人用尖刺剝椰更輕快；再以掌背一敲，“啪”地一聲椰殼四分五裂，它隨即“噠噠”吃起來，散落滿地碎片。不下10分鐘，幾顆椰子就被咽吞殆盡。

自從蜜蜜“迴歸”，Kenny就收起送走的念頭了。

有一天，拿篤來了兩個年輕人，是Kenny的舊識。Kenny為人豪爽，雖遠在深山，卻不時有訪客。那時Kenny正在餵養蜜蜜，來者對蜜蜜一見“傾心”。

“這麼多年了，你逗夠了。讓我們領養些日子逗趣逗趣吧！”朋友A說。

“我們居城，黑熊難得一見呀！在親友面前也可炫耀一下。”朋友B附和，兩人鼓其三寸不爛之舌，阿諛奉承，卑躬屈膝地一人一句，把Kenny圍困得團團轉，難以應對，Kenny終於頷首了。不出幾天，一輛小羅裡把蜜蜜連鐵籠一起載走，從山林進駐拿篤，而它的舊主依然過著深山野地的時日。

幾個月後，我和Kenny去拿篤。原駐的掌廚菲傭告假回鄉，要找一個臨時ganti（替工），Kenny視兩位拿篤的熊友為識途老馬，我們決定登門求助。

“我們順便看看蜜蜜。”Kenny滿懷歡欣。

“它肯定還唸叨著你的！”我調侃地加一句，“你對它那麼痴。”

我們到了熊友A的家，鐵籠空蕩蕩，不見蜜蜜的影子。

Kenny緊張了，先放下菲傭的事，問：“蜜蜜去了哪裡？”

回答：“死……了！病……死……了。”熊友A支支吾吾。

Kenny聽了懷疑，健健康康的一隻熊，就這樣死了，連我也滿腹狐疑。

Kenny義憤填膺，怒火上衝，語氣咄咄逼人，發出獅子吼：“熊膽是無價之寶，你們把蜜蜜當一門生意！”

回答：“沒有……我們沒有……殺害……蜜蜜……”

“你們沒有動手，讓別人承擔罪名！”Kenny開車門上車。

懷疑歸懷疑，沒有實據親睹，也沒能做什麼，只好帶著“割席斷交”的情緒忿然離開。

也真巧，路上遇上熊友B。他不知我們與熊友A的齟齬，嬉皮笑臉地問Kenny，“遇見你真好，你們山寨還有大熊嗎？”

沒等Kenny回答，語氣忽然一轉，“很多朋友要……買，還說可以出高價哦！”

熊友B暴露了蜜蜜的死因。

“有，很多呢！”Kenny氣到嘴邊，“大森林裡到處都有黑熊，拿支槍去就可獵到熊膽了！”

Kenny說完，頭也不回，踩盡油門使汽車唬唬地飆奔，絕塵而去。

領養黑熊蜜蜜逗趣，竟是一個“殺熊取膽”的偽裝。

熊膽，熊膽，能治百病，多少無辜的熊因膽喪命！

之二：夜獵回來的關公

凡園丘經理，都可申請槍械牌照。我到沙巴上任3個月，獵槍就到手上了。

板樓宿舍有個鐵櫃，是獵槍安藏之處。職員薪酬都由公司匯入銀行，外勞工資還鄉時分別到根城辦事處領取。山寨裡無錢財保護之憂，獵槍在鐵櫃裡處優置閒。

但並非所有獵槍都閒置，有些經理愛狩獵，每週三兩次，獵槍就有出場機會了。我既不好玩槍，也不忍射殺，獵槍在我屬於防守武器，有野獸入侵可可園才開鐵櫃，目的是嚇唬與驅逐，守護產業。

我不好打獵，我的副手Dadong則相反，每週至少夜獵一兩次。所以，槍在他手裡次數多過我。

也罷，與其讓槍悶在鐵櫃里長黴，有人扳動機關就不至於生鏽。我也按下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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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菲律賓籍副手比我年輕，約三十五、六，又矮又瘦削，卻像Kenny一樣機靈，有廣東話中“矮仔多計”的氣質。他比我先幾年到聯邦公司服務，生長一副聰慧的頭腦，巫語說寫也甚靈光。

他的得意之作，乃取得“藍色”身分證，與我們平起平坐。他弄到一張逝世者的報生紙，就變成了堂堂正正的國民——Rizuan，確實點說，變成比我們更尊貴的土著唄！

但是，在村寨裡，大家依然Dadong前Dadong後地稱呼他。至於他在菲有無家眷，他總晦莫如深。他交上一個西馬的華裔女友，錦書頻繁，緋聞傳遍村寨。五短身材、相貌泛泛、身分噯昧的菲男，竟聚得那麼大魅力，也真夠弔詭，令人羨慕！

他出門行獵，不曾招朋呼友，都是腰間一把刺刀，肩膀上一挺獵槍。就這樣孑然一身走進林野中，大家都叫他“獨行俠”。

他身為副手，手上沒有槍。每次出門就來叩門，鐵櫃裡那挺槍就有機會透氣了。

“要小心！”

“早點回！”

“別太深入叢林！”

我總不忘叮嚀他幾句。甚至我私下諫言，最好找個搭檔同行，彼此照應。他總是推搪說怕出事。也有道理，打獵把獵友當獵物之事，不時上演。

Dadong有沒有“早點回”，他住在職員宿舍，我難斷定。因為我早睡，每次夜獵，他都在次日早上才歸還獵槍。根據消息，Dadong多數過夜央才回巢。沒有影響工作，我就充耳不聞。

他還槍的慣例是，先還槍才報到工作。

可是有一晚他出獵後，翌日沒有現身。

這一次，他沒有還槍也沒有報到，完全消逝了蹤影。事有蹊蹺，我擔憂他出意外，工作點名後我第一時間去他的宿舍。

“嘭嘭嘭”拍打房門，沒有回應。再敲打，還是靜悄悄。正當我轉頭離開之際，忽然大門“依呀”掀開了。

“Sorry Mr.Lim，I am sick，can’t turn up！”他將獵槍交還我，說頭昏腦脹，要休息。天尚未亮，迷濛中我沒留神他的身體狀況。

午餐時，我向同事報告了Dadong的情況。卻在這時，他翩然出現，同事們放下了憂慮。

大家一看，Dadong滿臉透紅，眼露血絲，帶著《三國演義》裡的英雄人物關公的臉色，包括他的脖子，都一片赤紅。大家都覺得Datong異於平常，卻不知所以。

飯菜尚未上桌，同事們圍坐閒聊，剛好李總也從根城來巡視，見Datong耳赤臉紅，感到吃驚。

“你生病了嗎？”

“是……”忽然又改口，“沒……有……”

眾人見他言辭吞吞吐吐，磕磕絆絆，知道背後必有隱情。

昨晚夜獵，會不會撞邪了？我心裡嘀咕。出門前好好的呀！

“你打獵遇到怪事嗎？”李總問。

“我……我……吞了……吞了一顆……熊……膽！”

此話一出，Dadong的臉即刻成為眾目的焦點。

Dadong來到沙巴多年，結交的多為華人朋友，耳聞目染，不免遭受影響。華人篤信熊膽的醫療功效，解毒消暑，嬰兒驚風，效果靈驗；但是，最令人追捧的是據傳熊膽壯陽。

Dadong獵殺黑熊，馬上剖腹取膽，步驟沒錯。但生吞熊膽，乃囫圇吞棗，可見Datong對熊膽療效僅知其一，不解其二。熊膽只能晾乾後取用，避忌暴曬或烘乾，這都會使膽囊失效。

Dadong將昨晚獵殺黑熊和割腹取膽的事，重述一遍。大家子除佩服他的勇氣，也驚歎他的膽色。

李總聽完，語氣委婉，略帶幽默地問，“除了血脈僨張，你感覺到身體某個部位有異樣嗎？”

眾人捂嘴而笑。Dadong沒有回應——他不知道如何回應。眼睛看著桌底，雙手不停搓捏，但是羞赧的臉紅早被熊膽的赤紅掩蓋，也許兩種狀況在他臉上碰撞，調成一體了。

究竟熊膽的功效如何，Dadong沉默，我也無從“道聽途說”。

便當作一則“熊膽傳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