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楊惠姍在銀幕上是一個多麼霸道強悍多麼豔麗嗆俗多麼地連眉毛也不動一動就把世俗眼光都踩在腳底下的女子,連林青霞也說,和一大班女明星派群戲,唯一讓她感受到所謂威脅力,擔心光芒被削掉一半的,這麼多年來,就只有楊惠姍一個,而且不單單是楊惠姍悍豔得可以把人逼到牆角去的美麗,還有她半生跌宕起伏的經歷和橫眉冷對前夫的個性,青霞在她背後望過去,也震撼於她的背影其實已經是一句最有力的對白,一幕最鋒利最飽滿的空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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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就打算好了,打算好,跟林青霞借她的眼睛。因為我明白,總有一些人,你必須得借另外一雙眼睛,才能看清楚她背後的那一棟黃鶴樓,也才能看清楚,她現在這一張臉,是歲月替她打掃乾淨後的一座廟堂,清素僻靜,遠離江湖,已經不適合問起曾經是如何的香火鼎盛了。
後來聽林青霞說起,張毅大去,楊惠姍在電話那頭嚶嚶哭泣,說她在張毅住院的時候拉開家裡的抽屜發現一張紙,紙上仔仔細細記錄的,是他準備為楊惠姍慶祝生日的餐單,於是楊惠姍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隱約覺得,這大概會是張毅陪她過的最後一個生日了,然後農曆七月十六,楊惠姍生日,張毅人還在醫院,請他侄兒替他買了束花,並在花束裡藏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永遠沒有來不及的愛”——
愛一個人愛得太深,其實不是一件太值得祝福的事,因為結局很可能是你必須先後死上兩次,一次是在他先你而去的時候,另外一次,是你形單影隻,撒手西歸之時——而只有等到你也死去,你們的愛,才會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像初生一般,冉冉地再活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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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喜歡看林青霞眼裡的女明星,尤其喜歡看她眼裡那些和她一樣,比煙花還要燦爛,比整個天空的星星突然消散了去,餘下的那一彎冷月還要悽惶的女明星。這也是為什麼,我一開始就打算借林青霞的眼睛看楊惠姍,因為她看到的楊惠姍,好大一部分,其實是她沒有勇氣去完成的她自己,後來兜了好大一個圈,輾轉再見楊惠姍,我記得青霞有過這麼一寫:
我仰望惠姍,她長高了,不,她變高了,她彷彿變得跟觀音一樣高,這時候我明白了為什麼她牽著我的手的時候,有股直透我內心的能量。
——兩個曾經驚濤拍岸的女人,鐵馬嘶風,氈裘凌雪,那一份各自滄桑半生之後修回來的從容與恬靜,看上去分外舒心,分外悠然。人生本來就不會處處花團錦簇,也本來就不會步步平定圓諧,林青霞在楊惠姍走過的路上,電光石火,看見一個洗盡鉛華的女明星,把過去的自己丟進烈火熊熊的熔爐,焊接成另一座雕塑,而這雕塑不是萬念俱灰,而是在歲月的折射之下,透光重生。楊惠姍在琉璃的剔透與輕脆當中,徹底釋放曾經被捆綁在介入他人婚姻而被道德拷問的盲動與錯謬之中的她自己,而一直到現在,她依然死守一段牴觸世俗但最終贏得了欽羨的愛,來救贖她的餘生。
用肉身的痛,換最後的朝夕相處
創立琉璃工房35年,楊惠姍不單單用琉璃來安定一度的心性流離,也在困頓中匍匐,更在摸索中修行,並且在琉璃的通透中,看見了佛性與靈光,讓她思考怨憎與無常,體悟慈悲與放下。
所以後來在感情上落了單的楊惠姍,彷彿一瞬之間枯萎下來,但其實她一直都感激張毅體貼地用生病,來換回最後一程和她形影不離,讓她扶他、摸他、照顧他,讓她打針前為他熱毛巾敷血管,讓她把他當嬰孩一樣,為他洗臉刷牙——楊惠姍知道,張毅用肉身的痛,換回和她最後一程的朝夕相處,目的就是要教會她接納死亡,要開示她預習別離,她的哀與慟,一部分是因為她終於被褫奪和張毅共依存相依附,被張毅依賴著的強大存在感遭受撕裂,另外一部分,是張毅走了,她之前為了維護這一段愛情的圓滿而弓起背,負荊前行的委屈與甜蜜,也一片一片地剝落了下來——有些女人的強大,我必須說,是因為在所愛的人面前,她沒有辦法捅破自己對愛情承諾過的,溫柔得接近暴烈的虔誠。
於是我想起在慶生肩膀上咬了一口之後溜下來,端莊地換上了黑夾衣,一如往常,文靜而嫻熟地在客廳裡兜轉著照顧煙茶的玉卿嫂。她眼裡越是煙波千里,心底越是張牙舞爪,想緊緊地扣壓在慶生身上不讓他離去。尤其元宵那一晚,玉卿嫂到慶生那兒包湯圓,外頭的炮仗聲一陣比一陣密,想必外頭的提燈會已經開始了,慶生的額頭沁出汗光,心裡惦記著約好的戲子金飛燕,嘴唇顫抖著向玉卿嫂說他要出去,玉卿嫂冷冷的聲音重重地壓下來,不,你今晚上不可以出去,不可以,可慶生終究還是用力一掙,頭也不回地跑了去——
後來吧,我來來回回,不知讀了多少遍白先勇的〈玉卿嫂〉,耳邊老是“碰”地響起慶生摔門而去的聲音,可始終不比戲裡頭,楊惠姍那一臉醉紅,而且額頭上盡是汗水,髮髻鬆開來,一大綹烏黑的長髮跌到胸口上,然後用力把慶生的頭撳到她胸前,恨不得把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裡去的模樣,那麼牢,那麼緊,把文字燒焊成畫面,熱堂堂地嵌進我的記憶裡——玉卿嫂公映那一年,我17,慶生床頭上熊熊燒著的那一盆火,到現在都還沒有澆熄,完完全全是因為楊惠姍。
但過了好多好多年,我看過一張楊惠姍專注為觀世音琉璃雕像精描細繪的照片,她戴著黑框眼鏡,鉛華洗盡,已經把女明星和影后的外衣,一件一件,全都給褪了下去,在那當下的一雕一琢,吐納出細節的了了分明,也在那摒神的一描一繪,安住了自己的相我兩空,並且對著法相莊嚴形態慈悲的觀世音,她手裡明明握著筆,其實卻完完全全鬆開了自己,不再雕琢自己的光芒,而是雕琢滿滿的法喜。我始終沒有辦法想像,到底需要花上多少個晝夜,需要耗盡多少的精神,才能一筆一劃,一分一釐,把這麼一尊以琉璃製成的觀音法相,雕琢成讓人心生敬仰,虔誠膜拜,繼而終生皈依的信仰?而且我相信,一個人的耐心和毅力能夠去到多遠,以及一個人的慈悲和修為能夠紥得多深,基本上,只有時間才擔當得起最苛刻也最精準的檢測師。
義無反顧躍入琉璃般的剔透人生
張毅離開後的第三個星期,楊惠姍第一次當策展人,為張毅的紀念特展布展,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開幕當天,楊惠姍穿上張毅生前最愛穿的服裝站到臺上,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眼淚已經滾滾地落下來,她淚眼婆娑地告訴大家,她那陣子每天在家裡戴著張毅最喜歡的毛線帽子,相信這樣就可以體會到他的智慧,而過去廿多年,她就是這麼樣的依賴著張毅,因此就算人不在了,她還是打開衣櫃,把張毅的衣服穿在身上,感受著他還沒有完全消散的、貼附在衣服上的體溫,然後跪在佛堂前為張毅誦經,對著張毅的照片問,“你的展要怎麼布才好看?要怎麼做才如法?你一定要告訴我啊”。常常,楊惠姍在夜裡想事情的時候,她說,她一直感覺到張毅的眼光還是和往昔一樣,罩落在她身上,徘徊不去。
而曾經,楊惠姍在銀幕上是一個多麼霸道強悍多麼豔麗嗆俗多麼地連眉毛也不動一動就把世俗眼光都踩在腳底下的女子,連林青霞也說,和一大班女明星派群戲,唯一讓她感受到所謂威脅力,擔心光芒被削掉一半的,這麼多年來,就只有楊惠姍一個,而且不單單是楊惠姍悍豔得可以把人逼到牆角去的美麗,還有她半生跌宕起伏的經歷和橫眉冷對前夫的個性,青霞在她背後望過去,也震撼於她的背影其實已經是一句最有力的對白,一幕最鋒利最飽滿的空鏡——
而我也一度被林青霞貼出來的一張照片所撼動,那是楊惠姍和張毅為了護全他們的愛,甘心雙雙隱退電影圈,第一次在香港舉辦的琉璃作品展出現,他們仨不約而同穿了一身白,站在楊惠姍創作的千手觀音雕像旁合照,那觀音的法相在燈光映照下,既祥和又慈悲,上面還刻有金箔刻就的書法,字是張毅的字,一顆顆光彩剔透,有著張毅對人生的證悟與思考——青霞何嘗不是差一點在愛情裡溺斃沉淪?所以她都看得出來,是楊惠姍縱身躍進火海,燃燒自己,照亮張毅,在沒有對與錯的愛情裡,成就兩個人日後如琉璃般剔透的人生,而我們從楊惠姍和張毅合力創作的琉璃作品望過去,穿透的已經不僅僅是生命的本質,而是“見山不再是山,見水也亦然不再是水”的平和境界。
因此張毅和楊惠姍的琉璃作品,從來不單單只是藝術的創作,而是文化的佈道。至善前行。推己及人。而那個時候的楊惠姍,因為了悟了人性,通過琉璃燒製,實踐了生命的修行,反而已經演不出戲來了,以前那個鋒利地在銀幕上把別人的恩怨情仇和喜怒哀樂演繹得淋漓盡致的楊惠姍消失了,頂多只是能夠在數碼復刻的影片中被重溫而已,她已經不願意在別人的故事用熟練的技法,演出陌生的自己了。就好像後來楊惠姍說起,琉璃藝術不像演戲,它不單純只是一種技法的閃亮,也絕對不是一種創意的炫耀,而是對生命誠懇的參與。
楊惠姍70了,歲月漸漸往前走,我很是相信,她特別希望所有知道她的過去的人樂於見到她撲滅身上的星光,而去了解她創作的琉璃背後薄如蟬翼的禪意,她也似乎在這一世的宿緣與命定當中,通過琉璃的鑄造,以及窯爐裡的紅火作見證,預先遇見來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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