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早前就有星相大師預言:近來會有名人殞落,陸續會遽然而逝——想來即使哀悼惋惜,也是猝然倉促不及應對。總是從前有過記憶,方有喟嘆。好比羅啟銳,之後夾雜著倪匡蒙C寵召的消息,慢慢就有人分享出當年羅的電視作品,初版《霸王別姬》。一片驚豔聲中,我記得分明好多年前的確實驚鴻一瞥,臉書附圖裡,少年樊少皇一個蘭花指造手,如今看來也是叫人難忘,和那個陳凱歌執導的小豆子迥然不同;可自然那90年代細眉小嘴的小乾旦文氣秀美,“我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亦頗有戲肉。當年樊的《再見媽咪》也是少年版,和葉德嫻合演。他神情總帶一絲頑劣,和成人之後的精壯憨厚完全不一樣的氣質,此時的他身手不凡,成為穩重的男人。我從前是葉德嫻的迷,羅啟銳居然還有一部《再見蘇茜黃》,葉飾演風塵女子,聽著就特別傳神,想來很有看頭——真的覺得桃姐並沒有好得離奇,葉的舊作大概可以補回我過往執著浮世飄零花的想像和迷戀——此劇是羅好友張堅庭的本子,羅後來寫到,他用了英文歌《七個寂寞的日子》當主題曲,且真心的記得一些人和事,也記得“阿庭一直嬉笑怒罵地關心著我……我們一起說過一些故事,只願故事不老,故人也不老”。張堅庭臉書寫的哀悼文,依然是家常文字,不忘提起之前自己嘮叨的要羅吃維他命。
李碧華早期版本的段小樓程蝶衣,小說薄薄的,看來就是電視劇本的改寫,收藏家失之交臂的封面:男旦躺著,身子往後仰,袒露肉體還有披風掀開。我是嫌棄她的主角名字順手拈來得太厲害,程蝶衣和時代曲詞人陳蝶衣,名字簡直犯衝,之後重塑的青衣旦角,幾乎地位達到四大名旦的階級,絕妙技藝連日本人也讚歎的——改編得骨肉均勻面面俱到,是讓人疑心梅蘭芳程硯秋雙影疊成的另一個名旦。當然張國榮飛昇成了傳奇,他的這個角色變得不可挑剔,我則認為他演得仍然有其獨家的烙印,旭仔對鏡粉墨登場,也是可行的,負氣而帶怨憎,彷彿誤打誤撞,完成了執念甚深的男花旦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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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啟銳後來的《歲月神偷》催淚,可我人到中年,不願多看人間悲劇——他的雜文集也叫《歲月神偷》,卻很值得一讀。老實說,他文筆自有一種靈動佻達,根本就是男版李碧華。在〈肉體崇拜〉一文提及,他否認自己是前衛的同性愛少年,但非常傾慕西片宮闈片的精壯力士,史提夫‧利扶士Steve Reeves,羅馬戰士盾牌似的肌肉,我覺得三島由紀夫迷戀的不就是這個嗎?常看李幼新電影書,他的字裡行間不是俊美,就是不離男性之間的情誼,那些費里尼名片,法國新浪潮,甚至張徹的動作片無不充滿濃厚的雄性戀慕情意結。網上流傳羅啟銳一張海灘赤身照片,也很有自戀的意思——模樣有幾分李志超,而且是漂亮版本:有誰記得李本人?他那時就有本事將紅高粱年代張藝謀拍攝成薔薇刑三島先生。李志超文章充滿著肉慾耽美的嚮往,而看似斯文的羅啟銳也不含糊,題目寫的是〈一人有一次非禮〉:他小時候去公共澡堂,看到男人陽物不盡其數,有的甚至走進他的浴間,展示雄風,形同非禮。他記得那個自詡為巴黎鐵塔咁勁嘅男人,向年幼的自己炫耀——當30歲那年他抵達花都,就在鐵塔雪地,居然撒了一把尿,草書了一個勁字——似是看到一個異男的性創傷的側面,而且遇到一個戀童癖,直至到象徵性的地點得到療愈。他寫得隨意而詼諧,看官絕不可認真的愕然,當作暗黑傷痛來分析。
他從小頭痛,發作即覺得頭殼爆炸欲裂,其母提供的止痛秘方,是南洋永安堂虎標頭痛粉,金紅大花圖案包裝,是其頭痛止痛的妙方:會考英文科時候,頭冒金星,立即服下藥粉,藥效所到之處,經脈舒暢,下筆如有神助;剩下監考神父狐疑的神情,撿起包裝紙,與人研究這到底是什麼毒品。羅啟銳言之鑿鑿,他推介這藥粉救人無數,包括“每頭痛哭泣流淚的女製片,一個因身為同性愛著而情緒低落的加拿大友人,活了六十餘年未聞此藥粉的老門房,以及從捷克流亡紐約教授電影的大胖子攝影師……”他認為暫時止痛治標,已然是造化一場,“人生在世,難免遇見頭痛人頭痛事頭痛情,反正悲歡離合,一切將仍過去。”羅有著一般人少有的自嘲幽默,以及淡淡的抒情味道,就算是香港著名的專欄作家也屬罕有的。只是他和另一半張婉婷,誰編誰導,互相輪流,可二三十年來,影片資金永遠是問題,兩人在商業浪潮裡,一下子紅一下子黑——我記得90年代,他們曾經要拍李香蘭傳,半途殺進個李翰祥,從滿洲國橫跨到現代的傳奇故事也就戛然而止:然而神秘的是,找誰來演?偌大的銀海恐怕誰飾演,都不像。覺得倒不如讓年已滄桑的山口淑子親自上鏡,中日雙語互換,一人的光影回憶錄,更為徹底。
倪匡迴歸宇宙星雲,迴響更是巨大——科幻小說當年就看那十來本,遠景版本徐秀美繪圖封面已然成為懷舊的藝術珍品。我素來只喜他的散文,什麼夢中的信,風颺的信,還有他個人在大陸的經歷《倪匡傳奇》,有些版本的書名是《見聞傳奇》。厲害的封面則是《倪匡三拼》,穿白西裝外套抽菸,三連拍,恣意大笑。前面提到的李志超訪問錄《男人標本》,倪匡一則,光是錄寫他的發言,其長江水滔滔不絕,不必敘述描寫,引用即可:自買女裝服飾,閃電信主,到帶13位夜總會小姐出去宵夜,然後豔羨古龍短暫人生的精彩——古龍進過黑幫,被人砍過……網上出現倪匡在喪禮悲慟照片,一旁還有三毛勸慰——毒舌酸民還說這女作家不是倪的那種等次。殊不知兩人還有探討靈界之遇,透過三毛女士之手,請了一位過世的海派名家上來,筆談對話。倪剛逝世,網上就聽到他說靈界的錄音,想來是上世紀臺灣出版的有聲書——香港人腦筋轉不過來,認為倪匡沒有一口外省口音粵語,就不是真身。他說上海國語(普通話),一樣速度飛快,但用詞恰到好處,毫無停頓思索,說得暢快淋漓。倪匡問李志超是否要拍裸照,他其實有一幅裸體油畫,據說很畢卡索風格。他上電視捧酒杯高談闊論,在鶯鶯燕燕塘西花寨飾演酒醉嫖客,常上盛會當頒獎嘉賓……跨界之多,大概只輸三島由紀夫。三島演劇,拍寫真,還練劍道,健身,比任何明星還要搶鏡。臉書近傳,倪匡的養命酒平面廣告,當時他還年輕,英姿爽颯,短袖格子衣,手斟杯盞,上面標語:精神好,體質fit,靈感夠,全靠……他的專欄有次寫一句子:好女人鼓勵男人做他想做的事。連他妹妹亦舒也光火。可倪匡1984年出版的《我看亦舒小說》,列《玫瑰的故事》為情愛寶鑑——他一生多情,把想像力留在奇異玄虛的科幻空間,將情愫收拾起來,都存放在妻子身上。畢生寫作配額用完了,只等盡頭的呼喚,而如今疫情亂世,去了,只有好,沒有贅言。而身後之殘留碎語,就留給我這等閒雜讀者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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