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14日,聽說教育部有人貼了他的大字報,葉聖陶吩咐孫子葉三午抄下內容。大字報4000字左右,標題為〈堅決打倒文教界祖師爺葉聖陶〉。72歲的葉聖陶讀後忍不住大哭,葉三午慌了,本想找葉聖陶好朋友王伯祥相勸。王伯祥卻泥菩薩過江,家裡有6人被標籤為右派,早已憂心如焚,“現在只好是個人頭上一爿天了。”他對葉三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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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荒謬的年代。報刊上的批判文章,自〈論海瑞罷官〉起,葉聖陶一篇都沒放過。都是引經據典,言之鑿鑿,叫局外人沒法懷疑,也不敢懷疑。葉聖陶感覺自己真老了,語感遲鈍。大字報揭露的問題尖銳又現實,他卻看不出來。災難降臨,所批內容, “都是自己嘴上常說的,筆上常寫的,賴是賴不掉的。 ”葉至善在《父親長長的一生》記葉聖陶哀嘆。
葉聖陶以毛澤東思想為圭臬,努力跟上形勢。從1966年開始,除了日常工作之外,時間都花在閱讀毛澤東著作或黨報黨刊。1966年8月2日葉聖陶不當副部長後,不只將毛澤東著作逐字逐句精讀,民間流傳的有關毛澤東講話、詩詞和批註,他也沒有放過,並且抄在宣紙上,每天少則3000字,多則5000字,文字最後被裝訂成冊。其中所抄《毛主席語錄》後來由葉至善捐獻給全國政協,被視為“珍貴的文物”。
難能可貴的溫情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批判運動不停,直至無一人倖免,葉聖陶開了眼界,就隨遇而安了。被指責的“祖師爺”帽子,相對其他朋友,煎熬算是溫和。老舍的下場比葉聖陶不幸。老舍原本認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和他沾不上邊,最後發現自己天真。1966年2月23日北京戲曲學校的學生執行中央指示,對付思想有問題的“牛鬼蛇神”,文聯同事都被拉出去,作為主席的老舍最後一個被點名。學生將所蒐羅的線裝書、戲裝、道具焚燒,老舍和其他“牛鬼蛇神”被強按著跪倒在火堆前。老舍心痛文物被燒,以理相勸,結果換來一頓暴打。
葉聖陶和老舍交情深厚。1966年2月24日,他找老舍聊天解悶,正待出門傳來噩耗,老舍早一天已經投太平湖自盡了。
上一個世紀的文人故事經常牽動我心。葉聖陶的日記、書信留下不少珍貴記錄。排山倒海的運動將人性扭曲,無數人被席捲,獨立思想蕩然無存。在人和人之間缺乏信任度時,葉聖陶不斷散發難能可貴的溫情,讀葉聖陶傳記最大收穫莫過於此。
張中行在《負暄續話》中說葉聖陶是 “完人 ”,他驚訝批判葉聖陶的大字報可以貼滿長牆。又說在自我批評和批評他人時候,葉聖陶只做前半部。當面指責他人短處,葉聖陶是做不出來的。“這是儒家的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張中行說。
笑臉變成橫眉豎眼,好友變為路人,在烏煙瘴氣的時代樹立光輝的榜樣確實不易,商金林在《葉聖陶全傳》中舉了很多例子。俞平伯在20世紀50年代因為紅樓夢研究被點名批判後,葉聖陶仍然年年約他共賞海棠,一起賦詩論文。1957年丁玲被大肆批判時,雖然被點名參與,葉聖陶卻拒絕說丁玲的不是。1976年1月31日馮雪峰病逝,不只追悼會被禁止,“同志”的稱號也不允許採用,葉聖陶不捨馮雪峰遺憾離世,堅持在骨灰盒題寫“中共黨員馮雪峰”。蕭乾在1957年被批為反動分子,周圍的人對他張牙舞爪,睜眼撒謊時,葉聖陶見面或寫信始終稱他“乾兄”,沒有和他劃清界限。
“江山滿目開新卷,大放酒腸須盞幹,莫欺九尺鬚眉白,百圍已試雪霜寒。”葉聖陶80歲時,佛教領袖兼書法家趙樸初集陳後山句為他祝壽。前人詩句一經轉化,竟貼切捕捉到葉聖陶神韻。前面兩句說眼前的江山開啟新篇章,是時候放開心情,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後面兩句表達葉聖陶眉毛和唇髭皆白的面貌特徵。“九尺”指身材,純是藝術誇張,不是葉聖陶的實際身高。“莫欺”指別瞧不起,雖然白透鬚眉,卻像需百人合抱的大樹一般,早就有和寒冷霜雪較量經驗。
1986年1月2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紀念俞平伯從事學術活動65年,葉聖陶感嘆說為俞平伯平反的工作應該來得更早。他始終耿耿於懷朋友遭受的折磨,一些記憶於他清晰如昨。1984年北京文藝界舉辦老舍85歲誕辰紀念大會,眼睛幾乎全瞎的葉聖陶堅持赴會,在會上不斷流淚。我讀葉聖陶傳記,確實為這些枝枝節節感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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