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專欄.觀看的方式】林雪虹/一個女人的臉

5個月前，亞英入院接受膽囊切除手術。那時候可怕的癌細胞正在她的身體裡野蠻生長。亞英不知道自己即將死去。不過她總是感到害怕，時時刻刻都被一股莫名的恐懼深深困擾著。她獨自一人在醫院度過了漫長的4個夜晚。她以為那是她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光。她不知道就在短短的幾個月後，她將在孤獨和黑暗中死去。那才是真正的孤獨，受困於無盡的至暗之境，永遠不見天日。

星期天

我很害怕。明天就要動手術了。醫生說別害怕，不過是個小手術。但我還是很害怕。我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可怕的想法——萬一我再也醒不來呢？亞珍就是死在手術檯上的。她就是再也沒有醒來。她一個人先走了。我會不會像她那樣永遠醒不來？不會的。算命佬說過我會活到93歲的。還有33年。不可能這麼短命。我的生命線明明很長……萬一我再也醒不來，那亞添怎麼辦？他一個人怎麼過？還有阿祥和阿娟。阿祥還沒有結婚，阿娟還沒有孩子。他們怎麼辦？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是不是我做了什麼壞事，所以神要帶走我？一定是因為我沒有照顧阿母，所以神在報應我。阿母走時，我不在她身邊。我沒有照顧她，沒有經常去看她。我沒有辦法。日子很艱苦。如果我不拼命做，我們吃什麼？阿母也很艱苦，躺在床上這麼多年，最後連話都說不了。我應該多去看她的。但我就是做不到。現在輪到我了。下一個會不會是我？我會不會再也醒不來？為什麼我的肚子裡會有石頭？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骯髒的東西？人說肚子長石頭是因為不乾淨，真是這樣嗎？我會不會死？我還有很多事還沒有做。我沒有出過國。等我退休了，我就要四處旅行。等我老了，我要開一家養老院，和亞麗她們一起住。如果我能渡過這個劫，我一定要做這些事。可是我還有時間嗎？阿母，別帶我走……我很怕……

星期二

那場夢真奇怪。那是夢嗎？那是什麼地方？一個人都沒有。周圍沒有聲音，好像連空氣都沒有。那些草真綠。那個迷宮，裡面有什麼？一排一排的樹，那麼多，看不到盡頭。那個男人是誰？我不認識他，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他不停地喊“林秀英”。我想回頭看他的臉，但當我一回頭，就醒過來了。我還活著，真好。昨天夜裡太嚇人了，差點就要死去。從來沒有那種感覺，渾身乏力，氣息越來越薄弱，好像很快就會昏過去，再也不會醒來。死就是這樣子的嗎？慢慢地失去呼吸的能力，然後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地獄是一片漆黑的嗎？到底有沒有天堂？阿母和阿爸在哪裡？他們在一起嗎？幸好能把他們葬在一起。假如我死了，我也不想被火葬。被火燒一定很痛。我好累。傷口有點疼。終於把那些石頭取出來了。我想穿衣服。

星期三

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我想回家。白天阿添來了。他給我買了曼煎粿，很久沒吃曼煎粿了。別以為他是特意來看我的，他來是為了錢。又要交店租和水費了。入院前我忘了給他錢，他就東翻西找起來了。他發現我藏在枕頭裡的銀行簿了。他說是換床單時發現的，我敢打賭他在說謊。他就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你逃不過他的眼睛。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他太多了，所以這輩子這麼苦？他不出去掙錢，我也沒辦法，只能拼命做，拼命做。不過會好的，阿祥已經畢業，我沒有什麼可煩惱的了。明天就能回家了。回到家後要趕緊開工，麗薩快結婚了，得先把她的可峇雅做好。肚子裡的石頭真的不在了？我好像能感覺到它們……不，不在了，醫生已經給我看過了。6顆黑黑的小石頭，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在我肚子里長起來的。如果手術失敗，我會不會死？如果我死了，我會不會遺憾？人生真是苦短，轉眼間一切就要結束，好像走了很長很遠的路，卻好像哪兒都到不了。如果可以重頭來過，我要做什麼？我會過著不一樣的生活嗎？有人說如果我是男孩，我就能成為像李金獅那樣的大人物。可惜我是女孩。阿母不讓我念書，她要我到菜園澆水、割菜。那時候我總覺得日頭赤炎炎，日子長又苦，其實這日子一眨眼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