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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11pm 04/08/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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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俊奇 | 蕭紅  一條被河水淹沒的煙囪

我一直認為,蕭紅飽滿的只是才情,在情感和起居生活上,她是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並且極度渴望被填滿的女人——愛與飢,都是慾望,都是本能。蕭軍說他第一次見到蕭紅,蕭紅懷著孕,身上散發出來並吸引他的,不是女性加母性調混在一起的荷爾蒙,而是被遺棄的孕婦特有的惶恐和疲累,以及她雄渾、粗暴而原始的求生意志。於是我想起擅於低頭的張愛玲,以及張愛玲在愛情面前雖然迂迴婉約,但其實一樣的需索無窮,她倆明明是那麼的相似,卻又偏偏相悖而行,到死都互不認識……

可那時香港已經是危城了——蕭紅的煙癮依然很大。臨終前在香港,病得奄奄一息,都住進醫院準備動手術了,她還差遣駱賓基去給她買盒火柴,而外頭炮火連天,香港淪陷,能走的人都走了,駱賓基路上耽擱,遲了些回來,她還一度疑心駱賓基也和一樣,打算丟下她不理會,禁不住聽著窗外轟轟的炮聲,靜靜掉下眼淚——直至接過駱賓基遞過來的火柴,她顫巍巍地劃了一根,慢慢點上煙,這才側過頭對駱賓基說,“如果可以葬在先生身邊當然最好,如果不能,埋在一處面海的地方吧,也算是了了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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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指的當然是魯迅。蕭紅與魯迅之間,長的是情義,短的是交集,魯迅第一次讀到蕭紅寫的《生死場》,驚訝的不是蕭紅的才氣,而是蕭紅竟然可以把死和生,靠得這麼近,彷彿雞犬相聞,只要一聲召喚,生死易位,一生的起起伏伏,也就戛然而止,成了定局——因此魯迅才會四處張羅,非要把這集子給推出不可,並且還坐下來攤開稿紙,熱乎乎地給這書寫了篇序,告訴我們他看到的蕭紅——“她對生的堅強,對死的掙扎,都是力透紙背的。”而這,我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為了成就許許多多的人而存在。他成就過的事,他自己可能完全不當一回事,可被他拉撥過的人,卻不可以不把他牢牢地往心裡刻。

這也是為什麼,接到魯迅病逝的消息,蕭紅從日本坐船趕回來,靈魂好幾次差點鎮不住,恨不得提起腿,尾隨先生一路直奔而去,因為她在魯迅身上,同時感受到了父愛和師恩,而這是她短短31年狹窄而黝黯的生命裡,從來沒有誰給過她的。

蕭紅是黑龍江人,在終年嚴寒的天氣底下,自然養成剛烈不屈的脾性,即便在理應最春光明媚的年歲,她和美麗始終遙遙相對——其實應該慶幸的,蕭紅從不依賴她單薄的美麗。一個女人太過大費周章的美麗,多少會削弱了她的志氣。況且我喜歡蕭紅,是喜歡蕭紅的素樸和大氣,她其實和所有黑龍江人一樣,好煙好酒,好一切嗆人的脾性,常常一言不合,就轉過身摔門離家而去,一個人在天寒地凍的路上走著走著,其實根本沒有目的,然後碰上她弟弟,弟弟請她喝了杯咖啡,蕭紅對他弟弟說,只要離開黑龍江,她就可以燃燒自己,把自己燒成一盆火,誰都可以靠攏過來,往她身上取暖。可蕭紅命格顛簸,四次三番,吃盡了愛情的苦,又私奔又逃婚,前後懷過兩個男人的孩子,並統共被4個男人拋棄,似乎那些連運命都編排不來的曲折,都讓她這麼一個肉薄心窄的女人給碰上了。而蕭紅的幾段愛情,我時常覺得,男人們只是列席者,並沒有添磚加瓦地積極參與,甚至有一兩段愛情,還是她自己賭氣賭出來的——賭氣賭出來的愛情,往往只有委屈,不會與完滿相遇。單就這一點,蕭紅恐怕沒有張愛玲看得仔細。

極度渴望愛的女人

並且我一直認為,蕭紅飽滿的只是才情,在情感和起居生活上,她是一個極度沒有安全感,並且極度渴望被填滿的女人——愛與飢,都是慾望,都是本能。至於永不永恆,那是後來才需要去思量的事。蕭軍說他第一次見到蕭紅,蕭紅懷著孕,身上散發出來並吸引他的,不是女性加母性調混在一起的荷爾蒙,而是被遺棄的孕婦特有的惶恐和疲累,以及她雄渾、粗暴而原始的求生意志——完完全全,沒有性的意味。於是我想起擅於低頭的張愛玲,以及張愛玲在愛情面前雖然迂迴婉約,但其實一樣的需索無窮,她倆明明是那麼的相似,卻又偏偏相悖而行,到死都互不認識。其實她們的生命有著太多的重疊和交錯,都吃過封建家庭的苦,都有一個暗地裡伺機破壞和謀害的後母,都因為有著磨滅不去的成長陰影而自動掐斷身上母性的鏈接,也都遭遇過原本以為可以從男人身上找到庇護卻沒想到最後反而成為了男人的庇護——是,低聲下氣要回來的愛情,再錦繡也是荒涼。

蕭紅與蕭軍。

於是讀《商市街》,讀蕭紅隱藏在其他短篇小說裡囁嚅的她自己,蕭紅其實不太擅長溫婉而纏綿地言情,但我明白,蕭紅對蕭軍用情認真,是明眼一看就知道有省略有漏洞,因為蕭紅的認真,是先發制人,擔心蕭軍對她不肯認真。而且那時候窮,蕭紅就買了人家剪剩的絨布頭,徹夜給蕭軍縫了件襯衫,準備讓蕭軍穿上去赴魯迅先生安排的文人飯局。蕭紅不算是一個特別細膩的女人,但她似乎相當享受在卑劣的環境裡,用別人啃剩的骨頭,給愛情熬一碗最甜美的湯頭。我還記得,她寫她和蕭軍兩人在商市街住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就是黑麵包混鹽巴,互相遞來送去,有一口沒一口地當一餐,他倆身上,顯然都有著吉卜賽式的流浪基因,走到街上,蕭軍偶爾興起,還會拿著三角琴,在街邊邊彈邊唱,蕭紅就站在一旁笑著看,眼裡溢出來的,都是從崩了一角的缸裡流瀉的愛意,雖然她知道,她僅有的對愛情的浪漫想像,很多時候都是風霜撲面的,也很多時候都是下一步隨時就要踩空的,但真正愛著的時候,她是全心全意開在哈爾濱教堂的告解室裡的一株曼陀羅,在絕望之中滿懷希望——而蕭紅的小說和她的人生一樣,沒有太多華麗的金句,有的只是在歲月面前自慚形穢的蹉跎感,需要用很多很多的分場,來沖淡劇情粗糙但故事主幹倔強的野性——蕭紅的愛情,就算和不同的男人交手,她其實心裡有數,結局終究如同裂帛,只有在不斷的幻滅和撕毀,才能夠成全她自己。

活成一段沉重的歷史

倒是蕭紅最風光的是,生前落魄蕭條,死了之後,竟分別在三地都建有紀念墓碑——當年蕭紅在香港離世,世局紛擾,端木蕻良並沒有圓滿她的遺願,將她葬在魯迅旁側,而是在呼蘭給她立一座青絲冢,葬的是蕭紅的一縷頭髮,本意是把蕭紅召喚回去,讓家鄉的人至少有個憑弔的地方。後來哈爾濱提出建議,不如將蕭紅從香港遷回廣州的骨灰再分出一半,帶回哈爾濱,另立一塊墓碑,但蕭紅從香港遷回廣州的骨灰,原本就只有一半,另外一半是端木蕻良親手挖了個坑,裝進小花壇,埋在淺水灣沙灘附近的一株粗大的紅影樹下,一處可以看見海潮和汐浪,蕭紅特別喜歡的地方。並且這隱蔽的地方近幾年還被香港文藝界立了一個地標,取名“飛鳥三十一”,紀念蕭紅最後是在香港結束她31年短暫人生。甚至後來,中國作家協會和香港文藝界進步人士還達成共識,將蕭紅再折騰一輪,遷葬至廣州銀河革命公墓——蕭紅的幕碑就立在一行行一列列的革命烈士墓碑之間,只貼了張黑白遺像,簡單而樸實,倒像極了蕭紅的風格。蕭紅不像張愛玲,不是個講究排場和派頭之人,我們猜不到的是,到最後竟是張愛玲的骨灰運至海中央,在舟笛長鳴聲中,被灑進了太平洋。據說,主持者只快速地念了段簡短的祭文,連個登樣的儀式也沒有。

蕭紅與端木蕻良。

至於蕭紅的墓,孤稀冷落,看上去多麼像一條寂寞的煙囪——而呼蘭,在滿語,正是煙囪的意思。我偶爾在想,當時松花江堤決口,一場洪水幾乎淹沒了哈爾濱,蕭軍在夜裡撐船,趕乘洪水之亂,把因為欠壓房租而被軟禁中的蕭紅,從東興順旅館陽臺的窗子翻出來,讓蕭軍用運柴的船隻給救走 ,蕭軍對蕭紅的愛,到底有多翻滾——這一幕蕭紅一直惦記著不肯放,臨終之前在香港,還對駱賓基說,如果蕭軍知道我在這裡,一定會把我帶走的。

蕭紅常說,將來她不在了,人們記得的應該只是她的緋聞,以及她和幾個男人之間,亂七八糟糾纏不清的男女關係,沒有人會記得她寫過什麼,以及記得她作品裡有多少她活生生生活過的人生。其實不是的。蕭紅低估了文字可以從蠻荒走到繁華,可以顛覆不公正的批判,可以為那些把自己寫進故事裡卻出不來的人推倒一面牆,引進我們為她的傳奇雄辯之後亮燦燦的景色——如果說張愛玲把她的一生活成刺繡精細的斗篷,每一針每一線,再荒涼都是金句,而蕭紅則把自己活成一場沒有辦法被還原被改編的歷史場景,在越走越窄的歷史迴廊邊上磕磕碰碰。我們可以一廂情願地潛入張愛玲的小說幻想是流蘇是七巧是曼楨是薇龍,用張愛玲的筆觸替自己的愛情善後,可誰也沒有辦法複製另一個蕭紅,經歷她先被愛情遺棄再將自己生下的孩子也遺棄的決絕與恍惚。活成另一個蕭紅,需要的不是一個華麗的句子,而是一段沉重的歷史。即便她的愛情太散亂,夠不上力道去坍塌一座城,但她對每一段愛情卑微的渴望和惶恐的虔誠,擔心被拋棄,擔心被嫌棄,已經在她自己心裡,澎湃成一條呼叫不出聲音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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