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萧红饱满的只是才情,在情感和起居生活上,她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并且极度渴望被填满的女人——爱与饥,都是欲望,都是本能。萧军说他第一次见到萧红,萧红怀着孕,身上散发出来并吸引他的,不是女性加母性调混在一起的荷尔蒙,而是被遗弃的孕妇特有的惶恐和疲累,以及她雄浑、粗暴而原始的求生意志。于是我想起擅于低头的张爱玲,以及张爱玲在爱情面前虽然迂回婉约,但其实一样的需索无穷,她俩明明是那么的相似,却又偏偏相悖而行,到死都互不认识……
可那时香港已经是危城了——萧红的烟瘾依然很大。临终前在香港,病得奄奄一息,都住进医院准备动手术了,她还差遣骆宾基去给她买盒火柴,而外头炮火连天,香港沦陷,能走的人都走了,骆宾基路上耽搁,迟了些回来,她还一度疑心骆宾基也和端木蕻良一样,打算丢下她不理会,禁不住听着窗外轰轰的炮声,静静掉下眼泪——直至接过骆宾基递过来的火柴,她颤巍巍地划了一根,慢慢点上烟,这才侧过头对骆宾基说,“如果可以葬在先生身边当然最好,如果不能,埋在一处面海的地方吧,也算是了了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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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指的当然是鲁迅。萧红与鲁迅之间,长的是情义,短的是交集,鲁迅第一次读到萧红写的《生死场》,惊讶的不是萧红的才气,而是萧红竟然可以把死和生,靠得这么近,仿佛鸡犬相闻,只要一声召唤,生死易位,一生的起起伏伏,也就戛然而止,成了定局——因此鲁迅才会四处张罗,非要把这集子给推出不可,并且还坐下来摊开稿纸,热乎乎地给这书写了篇序,告诉我们他看到的萧红——“她对生的坚强,对死的挣扎,都是力透纸背的。”而这,我是相信的。有些人,就是为了成就许许多多的人而存在。他成就过的事,他自己可能完全不当一回事,可被他拉拨过的人,却不可以不把他牢牢地往心里刻。
这也是为什么,接到鲁迅病逝的消息,萧红从日本坐船赶回来,灵魂好几次差点镇不住,恨不得提起腿,尾随先生一路直奔而去,因为她在鲁迅身上,同时感受到了父爱和师恩,而这是她短短31年狭窄而黝黯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谁给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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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是黑龙江人,在终年严寒的天气底下,自然养成刚烈不屈的脾性,即便在理应最春光明媚的年岁,她和美丽始终遥遥相对——其实应该庆幸的,萧红从不依赖她单薄的美丽。一个女人太过大费周章的美丽,多少会削弱了她的志气。况且我喜欢萧红,是喜欢萧红的素朴和大气,她其实和所有黑龙江人一样,好烟好酒,好一切呛人的脾性,常常一言不合,就转过身摔门离家而去,一个人在天寒地冻的路上走着走着,其实根本没有目的,然后碰上她弟弟,弟弟请她喝了杯咖啡,萧红对他弟弟说,只要离开黑龙江,她就可以燃烧自己,把自己烧成一盆火,谁都可以靠拢过来,往她身上取暖。可萧红命格颠簸,四次三番,吃尽了爱情的苦,又私奔又逃婚,前后怀过两个男人的孩子,并统共被4个男人抛弃,似乎那些连运命都编排不来的曲折,都让她这么一个肉薄心窄的女人给碰上了。而萧红的几段爱情,我时常觉得,男人们只是列席者,并没有添砖加瓦地积极参与,甚至有一两段爱情,还是她自己赌气赌出来的——赌气赌出来的爱情,往往只有委屈,不会与完满相遇。单就这一点,萧红恐怕没有张爱玲看得仔细。
极度渴望爱的女人
并且我一直认为,萧红饱满的只是才情,在情感和起居生活上,她是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并且极度渴望被填满的女人——爱与饥,都是欲望,都是本能。至于永不永恒,那是后来才需要去思量的事。萧军说他第一次见到萧红,萧红怀着孕,身上散发出来并吸引他的,不是女性加母性调混在一起的荷尔蒙,而是被遗弃的孕妇特有的惶恐和疲累,以及她雄浑、粗暴而原始的求生意志——完完全全,没有性的意味。于是我想起擅于低头的张爱玲,以及张爱玲在爱情面前虽然迂回婉约,但其实一样的需索无穷,她俩明明是那么的相似,却又偏偏相悖而行,到死都互不认识。其实她们的生命有着太多的重叠和交错,都吃过封建家庭的苦,都有一个暗地里伺机破坏和谋害的后母,都因为有着磨灭不去的成长阴影而自动掐断身上母性的链接,也都遭遇过原本以为可以从男人身上找到庇护却没想到最后反而成为了男人的庇护——是,低声下气要回来的爱情,再锦绣也是荒凉。
于是读《商市街》,读萧红隐藏在其他短篇小说里嗫嚅的她自己,萧红其实不太擅长温婉而缠绵地言情,但我明白,萧红对萧军用情认真,是明眼一看就知道有省略有漏洞,因为萧红的认真,是先发制人,担心萧军对她不肯认真。而且那时候穷,萧红就买了人家剪剩的绒布头,彻夜给萧军缝了件衬衫,准备让萧军穿上去赴鲁迅先生安排的文人饭局。萧红不算是一个特别细腻的女人,但她似乎相当享受在卑劣的环境里,用别人啃剩的骨头,给爱情熬一碗最甜美的汤头。我还记得,她写她和萧军两人在商市街住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就是黑面包混盐巴,互相递来送去,有一口没一口地当一餐,他俩身上,显然都有着吉卜赛式的流浪基因,走到街上,萧军偶尔兴起,还会拿着三角琴,在街边边弹边唱,萧红就站在一旁笑着看,眼里溢出来的,都是从崩了一角的缸里流泻的爱意,虽然她知道,她仅有的对爱情的浪漫想像,很多时候都是风霜扑面的,也很多时候都是下一步随时就要踩空的,但真正爱着的时候,她是全心全意开在哈尔滨教堂的告解室里的一株曼陀罗,在绝望之中满怀希望——而萧红的小说和她的人生一样,没有太多华丽的金句,有的只是在岁月面前自惭形秽的蹉跎感,需要用很多很多的分场,来冲淡剧情粗糙但故事主干倔强的野性——萧红的爱情,就算和不同的男人交手,她其实心里有数,结局终究如同裂帛,只有在不断的幻灭和撕毁,才能够成全她自己。
活成一段沉重的历史
倒是萧红最风光的是,生前落魄萧条,死了之后,竟分别在三地都建有纪念墓碑——当年萧红在香港离世,世局纷扰,端木蕻良并没有圆满她的遗愿,将她葬在鲁迅旁侧,而是在呼兰给她立一座青丝冢,葬的是萧红的一缕头发,本意是把萧红召唤回去,让家乡的人至少有个凭吊的地方。后来哈尔滨提出建议,不如将萧红从香港迁回广州的骨灰再分出一半,带回哈尔滨,另立一块墓碑,但萧红从香港迁回广州的骨灰,原本就只有一半,另外一半是端木蕻良亲手挖了个坑,装进小花坛,埋在浅水湾沙滩附近的一株粗大的红影树下,一处可以看见海潮和汐浪,萧红特别喜欢的地方。并且这隐蔽的地方近几年还被香港文艺界立了一个地标,取名“飞鸟三十一”,纪念萧红最后是在香港结束她31年短暂人生。甚至后来,中国作家协会和香港文艺界进步人士还达成共识,将萧红再折腾一轮,迁葬至广州银河革命公墓——萧红的幕碑就立在一行行一列列的革命烈士墓碑之间,只贴了张黑白遗像,简单而朴实,倒像极了萧红的风格。萧红不像张爱玲,不是个讲究排场和派头之人,我们猜不到的是,到最后竟是张爱玲的骨灰运至海中央,在舟笛长鸣声中,被洒进了太平洋。据说,主持者只快速地念了段简短的祭文,连个登样的仪式也没有。
至于萧红的墓,孤稀冷落,看上去多么像一条寂寞的烟囱——而呼兰,在满语,正是烟囱的意思。我偶尔在想,当时松花江堤决口,一场洪水几乎淹没了哈尔滨,萧军在夜里撑船,赶乘洪水之乱,把因为欠压房租而被软禁中的萧红,从东兴顺旅馆阳台的窗子翻出来,让萧军用运柴的船只给救走 ,萧军对萧红的爱,到底有多翻滚——这一幕萧红一直惦记着不肯放,临终之前在香港,还对骆宾基说,如果萧军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把我带走的。
萧红常说,将来她不在了,人们记得的应该只是她的绯闻,以及她和几个男人之间,乱七八糟纠缠不清的男女关系,没有人会记得她写过什么,以及记得她作品里有多少她活生生生活过的人生。其实不是的。萧红低估了文字可以从蛮荒走到繁华,可以颠覆不公正的批判,可以为那些把自己写进故事里却出不来的人推倒一面墙,引进我们为她的传奇雄辩之后亮灿灿的景色——如果说张爱玲把她的一生活成刺绣精细的斗篷,每一针每一线,再荒凉都是金句,而萧红则把自己活成一场没有办法被还原被改编的历史场景,在越走越窄的历史回廊边上磕磕碰碰。我们可以一厢情愿地潜入张爱玲的小说幻想是流苏是七巧是曼桢是薇龙,用张爱玲的笔触替自己的爱情善后,可谁也没有办法复制另一个萧红,经历她先被爱情遗弃再将自己生下的孩子也遗弃的决绝与恍惚。活成另一个萧红,需要的不是一个华丽的句子,而是一段沉重的历史。即便她的爱情太散乱,够不上力道去坍塌一座城,但她对每一段爱情卑微的渴望和惶恐的虔诚,担心被抛弃,担心被嫌弃,已经在她自己心里,澎湃成一条呼叫不出声音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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