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詩奇｜​無限擴張的城市

意大利建築理論家Pier Vittorio Aureli（1973-）的研究，為上述問題提供了一個明確清晰的框架。首先，他把城市（City）和城市化（Urbanization）做了區分。與中文不同，英文中的City和Urbanization源自於不同的詞根，所以在概念上也自然有差異。Aureli在他於2011年出版的《The Possibility of an Absolute Architecture》中，對這兩個概念作了明確的界定。City是政治的體現，Urbanization是資本的擴張；City 是由分裂的部分（Part）所組成，Urbanization是整合性的系統；City是關於各種邊界的形成，Urbanization是擴張性的複製；City是有限的，Urbanization是無限的。

City如何組成？

Aureli在討論政治時，引用了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對政治的定義，即政治是基於公眾利益和共同福祉的決策機制。這套機制致力確保個人和不同的群體得以共同生活。在古希臘，希臘城邦（Polis）就是這種共同生活的具體代表。生活在城邦中並擁有政治權利的市民稱為Citizen。Citizen在城邦中的廣場（Agora）辯論，為共同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各種各樣的決策。其實，英文中的政治（Politics）這個詞即源自於希臘城邦（Polis）。代表著不同利益的個體和群體得以共同生活而避免發生衝突，依靠的就是政治，其中起著關鍵作用的是“劃清界限”，形成有差異的“部分”（part），再進行論爭並作出決策。“劃清界限”正是建築的核心內容，從基地的範圍，建築的邊界，到空間的劃分，流線的安排，再到象徵意義的表現，每一步都體現了建築中與政治相關的性質，由此而形成形式各異的各種建築類型，如神殿、宮殿、廣場、競技場、教堂、法院、市政廳等等，又組成了一座座的城市。簡而言之，城市是政治的形式化和物質化的表現。（圖01）

Urbanization：打破邊界，創造無限擴張

依據Aureli在書中的敘述，1867年，西班牙工程師和規劃師Ildefons Cerdà（1815-1876）首先提出了Urbanization這個概念。他之所以發明Urbanization這個詞，是因為他觀察到了一種新的現象。資本主義的發展帶動了流動和通訊的全面整合，打破了各種邊界，形成了一種無限擴張的“系統”。大量人口、物品和資本的流動所積累的巨大能量，已非象徵政治、注重邊界的City所能負荷得了的，Cerdà於是使用Urbanization這個詞取而代之。Urbanization源自拉丁文Urbs，泛指羅馬帝國時期的城市中由房屋（家庭）所構成的部分，這個部分沒有政治的象徵意義，與有明確邊界的希臘城邦不同，Urbs並沒有明確的邊界，所以有擴張的潛能。此外，與Polis不同，維繫Urbs運作的並非政治，而是家庭的管理。

Aureli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定義指出，這是屬於“經濟”而非“政治”的，也就是相對於基於公共利益的政治，經濟是屬於私人領域的“管理”。Urbanization也繼承了這種非政治，沒有邊界，屬於管理的屬性。Aureli以德國建築師Ludwig Hilberseimer（1885-1967）在1920年代提出的“大都會建築”構想作為例子來說明Urbanization的特性（圖02）。交通、生活、工作在這個構想中得到了全面的整合，差異消失了，邊界也不復存在，類型各異的建築被千篇一律的構築物所取代，一切都以效率為原則複製和擴張，經濟（管理）取代了政治，高度整合的“系統”取代了分裂的部分（Part），Urbanization為交易的進行和資本的積累創造了無限擴張的條件。Aureli認為Urbanization是去政治化的，而去政治化的結果是擁有政治權利的citizen消失。

城市建築學

Aureli在2008年出版的另一本書《The Project of Autonomy》（自主獨立的建築計劃）中，以意大利1960年代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和思想傳統為背景，介紹了意大利建築界對Urbanization的回應。其中，來自米蘭的建築師Aldo Rossi（1931-1997）和來自佛羅倫斯的建築組合Archizoom（成立於1967，1977解散）影響特別深遠。Aldo Rossi在1967年出版了《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城市建築學）一書 ，通過對歐洲城市中具有代表的歷史建築和紀念碑（monument）來說明城市和建築的本質，反駁了機能至上的建築和城市理論，並提出了自主的建築學的主張。Rossi在他的實踐中貫徹這個主張，設計了許多類型各異的建築項目，他相信這些建築形式承載著人們的集體記憶，是喚醒Citizen, 重建City的鑰匙。（圖03）

No Stop City：無止境的城市

Archizoom則採用了與Rossi完全相反的途徑，按照資本主義無限擴張的原則，在1968年提出了No Stop City的構想（圖04）。無止境的城市把一切都均質化了，通過電梯與空調的運用，整個城市內部化，所有的生活和工作，甚至生產都包含在其中（不禁讓人想起今天許多的超大型商場）。城市和建築都消失了。No Stop City把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視覺化，並推向極限，希望藉由系統超負荷癱瘓，改變Urbanization的軌跡，創造選擇的可能性。Aureli認為雖然Rossi和Archizoom採用了截然不同的手法，他們的共同點在於嘗試通過建築和城市建立新的政治主體（new political subject），為那無限擴張的城市，築起新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