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拿起棍子,此時此刻她才知道,她真正害怕的不是貓。
尖銳的雙刃瞳孔矗立在亮黃眼眶裡,近乎鋒利的耳尖,一身深邃的黑,映出掛在臉前的三道白鬚,如黑幫老大經年廝殺在臉上留下的疤。空得無悲無喜的眼睛懸在了嬌小、應當溫馴的貓身,如此的不協調撼動了阿麗內心的恐怖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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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蹲坐在路中央,與阿麗對視著,刺眼的黑讓夜色多了幾分慘白。她認得那雙箭尖般的瞳孔,兇狠,殘忍,每一隻貓身上的共同點。她嘗試過和朋友們一起看臉書抖音上的貓視頻,喵喵撒嬌粘人,好可愛哦。阿麗也會附和著說,內心卻反感得不行。她抱過貓(好不容易的嘗試),貓的爪是暗藏的。主人在身邊時,它柔柔弱弱地躺在阿麗的懷抱裡,從頭至尾純白的毛髮,似乎藏不下半點壞心思。阿麗儘可能地溫柔以待,如守護嬰兒般把貓託在胸前。朋友轉身要到廚房裡拿吃的,阿麗有些不知所措,但心想著片刻的獨處,又能鬧出什麼事呢?在確認主人的背影離開視線後,貓忽然轉過頭望向阿麗,露出某種預示著勝利的眼神。阿麗還沒來得及解讀那隱藏的含義,只感到臂上一陣灼熱,疼得急鬆手。回過神來時,貓已跳到樑上,而從廚房出來的朋友錯愕地看著一切,懷疑阿麗動了什麼手腳把逗比嚇得不要不要。阿麗看著那滲出血滴的爪痕,想起了那句老話。
“不要直視貓的眼睛,它會認為你在挑釁。”
阿麗的目光直擊貓的雙瞳,他們不僅在對視,也在對峙著。阿麗瞥見大概10步之後,路邊靠右躺著一根粗樹枝,這是目測最近的武器。深呼吸,微駝著背,阿麗緩緩地移步向前。路很寬,可以同時通過兩輛車,可貓,偏偏蹲立在路中央。阿麗握緊了樹枝,腦海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畫面。她拿著棍子,猛地往貓的腦門敲去,那頭顱軟如厚棉被,竟沒發出多大聲響。一下,血從貓的頭頂迸發四濺,嚇得阿麗後退了幾步。但貓依然直勾勾地望著阿麗,紋絲不動地擋在路中。兩下。貓疼得倒下了,血流一地,染出一條分界線,一道雖淺但怎麼也跨不過去的溝。
原本,我就只是想回家而已。阿麗怒了,怒得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體內能藏有這麼多的憤怒。這些怒氣堵在心腔,如一隻無名的手牢牢地捂著阿麗的口鼻。阿麗掙扎著鬆開那隻鬼手,她用了求存的力氣一棍一棍地打在黑貓身上,直到地面零散得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被打碎的。阿麗猛地喘氣,跌坐在地上。她試圖伸手觸碰那條血溝,卻只感覺到了瀝青路的冰冷和乾燥。無血,無貓。什麼也沒有,阿麗不禁懷疑貓究竟是出現過而後逃了,還是從來沒有存在過。阿麗扔掉了樹枝,微顫著站起,抖了抖手上褲上的沙石,驚魂未定地掃視了四周。下山的路暢通無阻,遠方的街燈低頭靜候著為夜歸人引路。阿麗看著前方,深吸一口氣,然後賽跑似的衝回了家。
靜得只聽見了百葉窗外的蟬鳴。阿麗在想,會不會媽也像貓一樣,從不存在,只是幻象。家裡的潮氣重,天花板上暈開了淡黃蝶跡,洗手盆旁點滿了斑斑黴花,看不見的水氣堵住了屋子裡的每一個出口,連空氣也逃不出去。女人叫嚷的迴音也盤旋在客廳內經久不散,真煩,只能以睡房門板暫時隔絕。平躺,扇葉轉成了銀盤,阿麗不斷回想著山上的幻象。沒殺過貓,沒剖過魚,也從不看暴力影片,就連看絲毫不恐怖的恐怖片時也得拿枕頭半掩著視線。但那幻象是如此地細緻且真實。木棍敲在貓頭的聲響,貓倒下的姿勢,貓至死都不肯闔上的雙刃瞳孔,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重複播放。這時,房外傳來動靜,應是媽知道阿麗回家了想出來看看。但阿麗不想,極度不想,這個時候見媽比見貓還要難受。她抱起枕頭緊捂著耳朵,世界萬物都聽不見,與她無關。
而貓,隨她入夢。貓和媽一起出現的場合,多麼熟悉呀。阿麗記得上小學時媽會牽著她的手一起走過一道橋,那是通往學校的必經之路。很偶然的一天,阿麗發現一隻貓倒在了橋旁邊的草地上。橋上並非只有阿麗母女,但其他經過的同學也默契般地刻意迴避那隻貓,沒有誰停頓片刻對它灑下憐憫或訝異的目光。第一天,貓就只是靜靜地躺在那兒,阿麗希望貓只是累得睡著了,醒來後會自行離開覓食。但第二天,貓還是躺在了原來的位置,阿麗心想貓定是凶多吉少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貓的身上圍滿了蒼蠅,來不及覓食的貓,被當成了食品。阿麗注視著路過的同學們,沒有一個人看向了貓,也沒人議論著。難道只有我看見了嗎?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貓屍漸漸沉入土裡,腐爛得已看不見貓頭。那貓是棕色毛髮,身上鑲著幾道黑紋。阿麗實在忍不住,便問了媽:“媽,你看得見那隻貓嗎?”媽瞥了瞥,漫不經心地說道:“剩下一層皮,可以拿來當皮衣呢。”隨即加快了腳步,拉著阿麗過橋。
喵,喵。多麼可愛的小東西。朋友們又坐在一起看貓視頻了,阿麗也湊前一起看,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著那晚遇見的黑貓。不祥之兆。那夜之後阿麗如常洗澡吃飯睡覺,洗澡吃飯睡覺,洗澡吃飯睡覺,但時間彷彿在原地打轉,澡洗了身子又髒了,飯吃了肚子又餓了,貓的身影、凌厲的眼神,也都沒有淡去。看著看著,阿麗不經意地瞥見阿呆往她的後方望去,他的眉目裡夾著一絲緊張,彷彿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副意識瞬間佔據本體,阿麗大叫一聲,從長凳上跳了下來,躲到了阿呆身後。
果不其然,一隻花貓正緩緩走來。認清敵人的面目後,阿麗這才鬆了一口氣。
“去去去。”阿花趨上前做了個趕貓的手勢,阿呆則矗立原地擋在花貓與阿麗之間。
“怎麼看了這麼多貓視頻還是這麼怕貓啊?”
“別說了,阿麗怕貓我們誰不知道,快把它抱走吧。”
阿呆正要上前把花貓抱走,那花貓也敏銳,前腿一蹬跳上了長凳,再一蹬跳上了桌面,步步逼近阿麗。阿麗大叫了一聲,吸引了周圍大學生們的目光。怎麼二十多歲的人還怕貓啊一點小事驚擾群眾突然大喊大叫的怪嚇人。阿麗聽見了無數的絮語,但她已顧不上這麼多,那花貓目露兇光直往阿麗襲去,阿麗按捺不住心裡的衝動,一把抱起花貓,用力將它扔下了樓。
“噗”。多麼輕盈的聲音,就像只是扔了幾張棉被下樓。阿麗聽說貓有九條命,跌下樓是摔不死的。汗珠劃過手心,阿麗緊閉雙眼,眉心的雨落到了鼻樑上。她微顫著摸向樓層扶手,緩緩垂眉,而後睜眼。只見灰白交雜的一片亂象,阿麗揉了揉眼睛,貓身的輪廓逐漸清晰。花貓的身上染滿了血痕,豔紅覆蓋了原本的灰綠。雙刃瞳孔依舊在亮黃眼眶裡堅挺著,標榜著貓的不甘與勝利。旁人都圍了過來,拍下了驚人一幕,許多人錄起了影片,要把“殺貓兇手”公開曝光。阿麗想起了新聞上的虐畜報道,罪犯被警方壓著頭套著手銬背向人群走去,流言區詛咒亂飛,惡言出奇地有創意。
虐畜,對,正是這個罪名。虐畜者以殘忍的手法折磨殺害弱小的動物,藉此獲得快感。若不加以阻止,虐畜者便會對這種極端的享受上癮,從而追求虐待更大型的動物,而後上升至人類,淪為連環殺人犯,以滿足病態般的慾望和精神需求。新聞報導裡如此寫著。阿麗感到五內崩塌,臟腑都堵在了喉嚨。可當阿麗想把那噎物吐出來時,卻留了滿臉的淚,淚水急速且不可控地劃過臉頰,阿麗覺得當下那雙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如雨打在了擋風鏡,視線都模糊了,阿麗努力眨眼,好不容易刷出一片稍微清晰的地帶,卻窺見樓底的貓不見了。
“貓呢?”
“貓?跑了呀。”
阿麗看著一臉疑惑懵懂的阿花和阿呆,意識到方才只是一場幻象。又一場幻象。前一秒的深刻,後一秒的虛幻,大幅度的落差讓阿麗感到後腦勺彷彿被從天而降的大石砸了一下,麻痛纏著迷糊從腦殼上的一個原點逐漸蔓延全身。阿花和阿呆的臉開始融化,周遭的人群也緩緩糊成彩色的影,阿麗覺得貓的死是真實的,而旁人都在策劃一場惡遊戲意圖把阿麗封印在無知裡。阿麗的雙臂撐在了扶手上,鞋底貼壁一蹬,半個身子便伸出了樓牆外。貓一定在底下,阿麗的視域更闊了,她用目光大篇幅地搜索著貓屍。腹部抵著牆緣,扶手上紅色油漆的涼意滲入了下臂的皮膚,悶熱的風無力地撩動著肩上的發,一切即視而熟悉。
那天,她,好像也是這樣靠在樓牆上的。好像是什麼掉了下樓,她雙手壓在了樓牆,用力一撐,腳蹬在下壁,腹部抵在了牆邊,半個身子就懸在了空中。她全神貫注往下探視,那種專心足以覆蓋周遭的所有動靜。阿麗看著那匍在牆緣的背影,這又何止是牆緣,簡直是生死邊緣。女孩沒有回頭,但阿麗記得她的眼睛。像野貓一般鋒利,且無處不在。上學時它躺在了必經之路旁,上街時它遊走溝渠小巷。打開手機總有那麼一兩個自動播放的貓視頻,誰和誰的家裡也總養著一兩隻貓。這種生物煩人得和蟑螂蒼蠅沒有區別,可怕的是它們驕傲地受人寵愛著,在它們面前世人心甘情願俯首稱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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