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打開手機總有那麼一兩個自動播放的貓視頻,誰和誰的家裡也總養著一兩隻貓。這種生物煩人得和蟑螂蒼蠅沒有區別,可怕的是它們驕傲地受人寵愛著,在它們面前世人心甘情願俯首稱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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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的眼睛裡也散發著某種陰險、預示著勝利的氣息,儘管阿麗不知這種得意從何而來,但這目光的滾燙總是讓阿麗無緣無故地被灼傷。很快,樓下傳來“東西找到了”之類的回應,女孩高興地晃動著背影,隨即落地離去。擦肩而過時,阿麗的心怦怦跳著,震得全身都在搖晃,好像一雙絕望的手掌拍著體內的牆嘶吼著要逃生。
阿麗知道那是什麼。阿呆和阿花這時已把阿麗拉了下來,旁人開始議論起阿麗突然攀牆的舉動到底是在找什麼摔下了樓的東西還是自尋短見。阿麗無暇理會,她頭昏腦脹,推開了阿呆和阿花,跑離了人群。
魚肚鼓鼓的,裡頭到底藏著什麼呢?孩子們圍在魚缸旁,一邊看著暢遊的魚兒,一邊將指頭伸入水裡調戲慌不擇路的孔雀魚。大夥兒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孔雀魚五彩繽紛的尾巴上,阿麗卻覺得那凸起來的腹部讓整條魚看起來格外地不協調,就像某條原本可以輕鬆藏匿在草叢間的蛇貪吃地吞下了整頭大象,反而引人注目,最終被殺死。魚若無其事地遊著,但阿麗無法無視那凸起的魚腹。片刻之後她終究忍不住,抓起了一條魚,魚在她的掌中翻騰掙扎,阿麗只稍稍一捏,魚,便停止了動靜。阿麗用指尖緩緩將擠出體外的紅肉挪開,魚腹終於不再凸起,留下流水彎般的殘影,好像這才是魚應有的原形。阿麗細細地端詳著那團肉球,分不清那是心、肺還是腑,反正把東西摳了出來,魚輕鬆了,她也輕鬆了。其他孩子卻錯愕不已。
回到防空洞後,阿麗翻了一下午的臉書和匿名自白處,再三確認沒有任何關於自己的消息後,才鬆了一口氣。活著,從來都是給別人看的。阿麗走出房門想找吃的,卻發現靜謐從昨晚開始蔓延至今日,媽的氣息,從來沒像今天這般淡沒過。可怕的念頭在眉間急速刷過,阿麗衝入媽的房裡,看見了那杯蹲在床頭的白開水。她緩緩走了向前,拿起水杯,聞了聞氣味,喝下了幾口。阿麗癱坐床邊,星點般的念頭如吸了水的海綿不斷在腦海膨脹擴張。
她從未去招惹貓,貓卻一直找上她。那日,燥熱的天氣繼續燥熱,潮溼的空氣依舊潮溼,把人逼得昏昏欲睡。阿麗躺在沙發上,呆滯地看著風扇旋轉,陷入了舊有的迷糊。廚房忽然傳來碗碟磕碰的聲音,阿麗徘徊在夢的邊緣,已分不清聲音的來處究竟是廚房還是夢境,但隨後傳來木櫥門被敲動的聲響,以及快速閃過的恍影,還是讓阿麗覺得窗門緊閉的家破了防。阿麗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一探究竟,發現了一隻瘦骨嶙嶙的貓。一隻貓。靜悄悄地潛入了這世上她唯一能躲的地方。貓以瘦小的身姿示弱,阿麗卻對這般乞求同情的樣子煩躁不已。她不知道如何把貓趕走,她並沒有靠近貓的勇氣。但阿麗知道眼前的貓飢餓不已,頓時有了主意,她在角落的櫃子裡拿出一包除蟲去鼠的藥,參在吃剩的午飯裡,放在了地面,隨即走到遠處旁觀。貓聞見了飯香,一步一步地往飯走去。這時門開了,媽看見貓,拿起門邊的掃帚三兩下將貓掃地出門,而阿麗凝望著拌了藥的飯惶恐不已。
我只是因為怕貓。過於害怕,僅此而已。
數日之後阿麗發現自己的床底下多了一大把的藥。是媽的藥。媽早些年神經衰弱夜夜哀嚎不能眠,自此之後家裡多了林林種種的藥罐子,罐上標誌著各種化學名詞。阿麗知道哪些藥會導致昏眩,哪些藥吃上半顆也會迷糊,哪些藥吃多了會瘋瘋癲癲,她懂得讀藥罐貼紙上密麻如蟻的藥物解說。她不知道藥丸竟存瞭如此之多,她只記得和媽吵架後她總會悄悄地,不明所以地偷取一兩顆藥,並不頻繁,媽也常吃,所以媽從未察覺。而翌日媽開車上班時,阿麗總是自發自地躲在窗後窺望媽一臉疲倦、眉心微蹙,指頭總是不時按太陽穴的樣子,像是在期待什麼卻又不敢認真去想。
杯裡的水在阿麗顫抖的手中顛簸著。透明、清澈,如貓,看起來無害卻不知暗藏著怎樣的危機。散落的記憶板塊受到了莫名的召喚,迅速在阿麗的腦海裡拼湊出完整的圖,阿麗試圖以眉頭緊緊深鎖這段記憶,畫面卻越來越清晰。她想起那天下午把除蟲藥包裝剪開、以及指頭在飯堆中攪拌的觸感。攪著攪著,飯融成了水,盤子也透徹得變成了玻璃杯,只是不知道杯和水裡到底有什麼。
咔嚓一聲,門鎖被轉動,媽的身影從門後顯現,她的身型不算嬌小,有5米6,卻如七旬老人般消瘦,雙頰凹陷,突出了疲倦的眼窩,渾身散發著無力的氣息,和了無生機的屋子融為一體。阿麗一度懷疑屋裡的潮溼和悶熱不是源於漏水的暗管和陰晴不定的天氣,而是媽的陰鬱染黃了水漬,催生了黴菌。媽的眼睛懸著一雙灰影,而她的靈魂永遠徘徊在了陰影之下,所以那對瞳孔裡總是空乏地讓人望之垂憐。阿麗想起那隻偷偷潛入家中的貓也有著這般的眼睛。她知道貓是實在無處可去,才會寄託在一個和它一般被恐懼籠罩的少年身上。貓沒有過多的期許,它只是想要三餐溫飽,或者一點卑微得只足以讓它苟活的施捨,就像媽在乞求薄弱卻無間的親情,讓她在掙扎求存之際能有一塊能抓住的浮板。阿麗想起那天貓緩緩走向毒飯的情景,她的腦海出現了一個幻境,幻境裡阿麗幸福地抱著貓,而貓在阿麗的懷裡快樂地享受著懷抱的溫度。阿麗記得自己臉上的笑容,那是灰白平淡的生活中唯一會留下的色彩。
但阿麗偏偏怕貓,所以貓註定無法給予阿麗那樣的幸福溫暖。看見媽完好地回到家中,阿麗鬆了口氣,緊握在手中的杯也隨之落到地面,開出一朵透明而鋒利的花。媽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匆匆走了向前,阿麗正打算彎下身收拾碎片,媽卻彷彿受到某種警示般停下了腳步。阿麗看見媽寫滿慌張的神情,感受有什麼哽噎在喉,似乎是心裡那吵著要逃生的傢伙已經爬到了喉嚨,堵住了氣管,讓她覺得快要窒息又想吐不已。阿麗用力地呼吸,手中緊握碎片,血滴一點點地墜地,而媽不知所措地呆立原處,凝視著那嵌入皮肉的玻璃碎片,試圖要過去替阿麗止血,卻挪不開半步。
“你覺得我是要傷害你,還是要傷害自己?”
媽緊抿雙唇,眼皮子在顫抖著,她很努力想要說些什麼卻張不開嘴。看著媽的恐懼,阿麗覺得可笑卻又異常悲傷,她們母女的血緣就如日子一般七零八落,不僅時間在循環,阿麗也繼承了媽的殘缺,她們渴望著彼此能成為自己的救命稻草,但對望時才發現對方恰是一面鏡子,讓她們看清了自己極力想要隱藏的瘡口。阿麗扔下碎片,推開母親,拉開家門徑直跑下了樓,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奔跑,沒有目的地,只想逃離。周遭的景物來不及一一進入阿麗的眼簾,建築物的稜角逐漸模糊,路人淡沒成人影,阿麗只看見自己被一道透明的牆包圍著,而牆的倒影映出了貓出現在生命中的起點。
就在貓曝屍荒野幾日後,鄰桌的男孩趁阿麗不注意取走了她珍愛的畫冊,用顏色筆在封面亂七八糟地畫了一隻醜陋的怪獸。阿麗發現畫冊慘遭塗鴉後,含著淚不斷擦著那隻獸,膠擦屑散落一地,但那混亂的彩色只稍微淡了一些,獸的輪廓已深深地滲入紙紋。阿麗想起那隻緩緩沉入泥地的貓屍,會不會此時去挪,那腐肉也已在土裡生根,根本移不開了。阿麗看著封面的怪獸,覺得貓還魂了,它正怨恨著阿麗的視若無睹。畫上的獸漸漸變形,瑟縮成一雙上下二端無比尖銳的瞳孔,好似在告訴阿麗“我一直都注視著你。”隨即,阿麗感到身體裡注滿了貓的憤恨,如被貓附身一般,阿麗望著鄰桌男孩微微上揚的唇,用力想要抹去那得意的嘴臉。男孩對突如其來的耳光猝不及防,隨著衝擊摔到了地上,額頭也磕了桌角。
隨之而來的只有把阿麗淹沒的聲潮。教導無方暴力狂你為什麼會這樣不可以動手就該給他一點教訓做事有想過後果嗎是不是受電視劇的影響你以前不是這樣的處分警告緊密觀察道歉慚愧羞恥心靈輔導……聲音太多話語太長阿麗聽不清也記不住,只有殘缺的餘音在內心某處懸浮漂流,而女人的叫嚷與抱怨也因在屋裡持續太久而形成白噪,屏蔽了一切吵雜,反而騰出了一塊讓阿麗冷靜的空間。
“可是媽,你那天,也沒有救那隻貓。”
阿麗的腳步快得停不下來,似乎從那日起她就已經在狂奔,跑向背對世界的另一方。貓還魂後就不願離開,它的怨靈總是在人群中游離,若隱若現地戲虐著阿麗的人生。看著擦肩而過的人們,阿麗不解為何偏偏只有自己看見了貓,以致貓對她展開了不死不休的報復。旁人的目光總是清澈而明亮,沒有貓的憤恨,也沒有那似有還無的俯身,繼而催生出那種被歸類為殘暴、惡毒,卻總是不其然在阿麗腦海中萌生出的想法。越是與旁人比較阿麗越是唾棄自己,唾棄得她只有消滅那些明亮的眼睛才能擁有一塊自保的棲息地。
如那個靠在樓牆的女孩。回到家門前,夜色下輕盈的媽如幽靈般在走廊徘徊著等待歸家的孩子。阿麗看見媽沾了泥的鞋,想是媽也奔走了好幾處尋找自己,但阿麗已無力與媽對峙,她拖著異常想卸下的倦軀,走入家裡,走入廁所,靠在花灑下,任由清水把煩惱澆熄。阿麗坐在排水口,水便漸漸在阿麗的身旁堆積。恍惚之間,阿麗彷彿看到那條被她擠出臟腑的孔雀魚,正悠悠地在水中盤旋。阿麗撈起魚,如當天她也悄悄地從水裡抓了幾條倒黴的孔雀魚,放到胖子阿偉的涼茶裡去。阿偉喝了涼茶以後腹瀉不已,大概是他把涼茶喝見底,才發現那兩尾被開膛剖肚的魚後給噁心到的。當時阿麗的心裡有壓抑不住的開心,誰叫阿偉看著她把孔雀魚的凸肉給擠出來時大喊噁心,阿麗知道阿偉說噁心的不是魚,而是她。
阿麗脫去了溼漉衣服,赤裸地躺在床上,凝視旋轉的風扇。她終於倦得力氣全無,癱軟的手腳暫時無法支配行動,只有淚不由自主地鑽出眼眶逃離阿麗體內腐壞的世界。阿麗覺得自己就像困在循環裡奔跑的扇葉一般,世界終歸是圓的,越是逃向躲避,越是奔向面對。她從未招惹貓,貓卻不斷招惹她,或許她與貓之間,不是尾隨,便是繞過半邊世界的直面相對。不要和貓直視,它會認為你在挑釁。可阿麗偏偏想要與貓對視,貓,究竟是何以唯我獨尊,讓世人對它的狂妄避之不及。阿麗想起了山上的黑貓,那日貓在血泊中依然睜著眼睛望向阿麗,阿麗從那對雙刃瞳孔中看見了自己。嬌小、溫柔,不敢看恐怖片,遇到小動物動輒喊怕流淚,朋友們都忍不住挺身而出保護她;與世界逆行,所有來人皆是擦肩而過,每一次對視都覺得旁人的眼神裡充滿敵意,他們都在挑釁!蒼白無辜的外形總是能自由穿梭在人群裡扮演弱者,即便眼裡不經意地流露出險惡,那大概也只是小貓遭遇外敵自我防備而已。
沒有人會責怪一隻貓,沒有人忍心把矛頭指向弱小的身影。阿麗日復一日扮演自己劇本里的角色,想把自己也騙過去,她盼著在潛移默化的偽裝之中她終能真正的溫柔善良,交融在人群之中再也找不到自己。貓卻反覆出現,以照妖鏡般的眼睛提醒著阿麗原來的面目。時而渙散時而合攏的意識如一開一關的雙目,但阿麗清醒過來時,她意識到自己跑上了山坡,同樣的夜,包攬了四周的景色。阿麗回頭張望,貓,果然在等著自己。或許貓比阿麗更早知道,她害怕的,從來不是貓,而貓眸裡的倒影。此時是幻象還是真實已不重要,阿麗已玩膩這個惡遊戲,她知道貓早佈局好既定的勝利,而她終究必須和世人一樣臣服在貓威之下。深呼吸,挺直了腰板,阿麗撿起了一塊鋒利且堅硬的石頭,緩緩地走向了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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