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早,轻轻撩起窗帘,才发现天仍未亮。远处的海,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昨夜睡得并不好。他总是睡不惯陌生的床。床褥太软了,躺下如陷入泥沼,起床还要挣扎一番,又怕这些动静吵醒了身边沉睡的惠子。他吸了吸鼻子,觉得鼻孔干干的。然而在旅馆的房间里,也只能一直开着冷气。虽然都已经把温度调高,但他仍觉得一夜直直吹着冷气对已经老去的身体并不好。昨天他想把窗子打开一条小缝,让新鲜的海风吹进来。惠子却说,那蚊子飞进来怎么办。
他就把窗扣上了。隔着厚重的隔音玻璃,他的影子倒映在窗上,脸上皱纹满布,再远处,海平线上缀着渔船的光点。海浪把那些微光揉皱,变得破破碎碎的。他看着远方,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无声的梦。他想,东岸的海,待会可以看到日出吧。他想叫醒惠子,一起看看即将昇起的朝阳,转头看见惠子仍沉沉睡着。睡前惠子按照时间吃了药,想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西药都让人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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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惠子都老了,伴随着挥甩不去的各种病痛。有时候他觉得,用药物延长的人生时间,似乎有一种可以随时喊停就停的虚浮感。他仍不时想起自己的强壮年代。许多年前,他瞒着妻子,说回老家一趟,其实悄悄和惠子一起来到了这片海岸。只是两天一夜的旅程,来不及让任何秘密被掀开。他们开了很久的车,久得以为是永远不会完结的路途。惠子带了一整袋的音乐卡带,他们跟着喜欢的歌手哼唱那些熟烂的流行歌曲。一块卡带播完了就换下一块。惠子戴着时髦的墨镜,把车窗完全绞下来,任由灌进来的风把她的长发吹乱。他转过头看惠子,扬起的长长的发丝像是画出了风的线条。
他们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小径,随风闻到了海的咸咸的气味,远远就看见蔚蓝的海平线,闪动耀眼的日光。那时候,这里不若现在这么热闹。如今海滩都是游客和奔跑的小孩。那时候,连这座旅馆都还没有建起来呢。他想起多年以前,那场偷来的旅行,一开始就不是计划慎密的出走。他和惠子只是想一起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然而没想过抵达海边都快傍晚了,夕阳慢慢从身后防风林的叶隙间隐去。海变成了一种灰灰涩涩的颜色。惠子说,这样也没有不好,听听海浪的声音,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借宿在马来人的小木屋里,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钨丝灯泡,以及围绕着灯泡的小飞虫。赶了大半天的路,他们因为太累了而没有做爱。他们相拥在草席舖就的木板床上就沉沉睡去。清晨的时候,他醒来发现惠子不在身边,从小屋走出来,才看见惠子裹着一袭纱笼,一个人赤脚站在海滩,任由海浪反复轻刷着脚踝。他想开口叫惠子,下一刻海平线突然就绽露出了一线光,照亮了原本暗沉的云朵。云朵被镶上一种温暖而透明的色彩。日出的阳光,把惠子的背影拉得长长的,仿佛只要他伸手,就可以捉住那影子。
惠子如今还躺在他的身边,但他们皆经不起岁月挤压,惠子变胖,而他的背也驼了。来到这里之前,惠子已经躺在病床许久。惠子躺在病床上说,真想再看一看那海边,不知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说,一定不一样了吧。惠子说我们去看看吧。他就点头了。然而这趟旅途因为有了时差,因为他们颓萎老去而变得艰难。他们仍开着车,车速缓慢而一路走走停停,像其他老人一样忍不住尿意而一再停靠加油站。但反正时间都是偷来的,惠子在车子总是打起瞌睡,晃着头,摇摆在梦中,错失了一路的景色。
但他其实并不真正知道惠子坚持想要出走的原因。他只是叮咛惠子带好那些化疗的药。清晨他一个人醒来,从掀开布帘的窗口,看着新的一天的朝阳,缓慢而绝对地从远方昇起。阳光晒进房间,晒在他的苍老的脸,晒在惠子臃胖的身上。时间好像过去了一些,又好像过去了很多。惠子仍在睡梦中。他想,就让惠子再多睡一会吧。
再多睡一会吧。明天也会有一样的日出,从海面一样的位置昇起。他想,以前以为错过的,如今也不在意会不会再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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