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常說,如果有天不幸在山谷迷路,我們只好學習我們的祖先,仰望星空,尋找方向。仰望,總比低頭強。你追溯“人類”的希臘詞源“anthropos”,指出人類是“仰望的物種”,我們的眼中本該充塞天上的星光和白雲,尤其在大漠中迷路或者汪洋中迷航的時候,更是如此。
所以我想你今天應該又受了什麼挫折,才會在公寓的陽臺仰望暴雨之後,晚晴的天色中紛披的霞照。你問,天空可不可以掉下冰淇淋?從你傳來的照片,清晰可見當時的晚霞七彩紛呈,儼然是你最愛吃的彩虹口味冰淇淋。小時候你總會用稚嫩的嗓音央求騎摩托車賣雪糕的印度大叔再給你多一球。喜歡吃,或許是你自小養成的習慣。弗洛伊德的“咀嚼可以緩解焦慮”之說,可以為你辯護,而且網絡不是有一個很流行的說法嗎——愛吃的孩子不會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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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想像每一個夜裡,你都會站在一樣的陽臺,放眼眺望這個城市高高低低的風景線。高樓掩映著高樓,霓虹燈的炫目使你短暫眼盲。每一座公寓幾乎都長得四四方方。想起以前你和阿嬤到對面的雜貨店買日常用品時,烏溜溜的大眼睛總會駐留在店裡那些疊起來遠遠高過你的鋁製餅乾盒。這些餅乾盒,組成一面巨碩的牆。通過盒子前方的透明塑膠紙,可以覷見裡邊的各式餅乾,圓的,長的,扁的,夾心的,圓柱形的,彩色或黑白的都有。那時你堅定地跟阿嬤說:我要小熊狀的那個!
選擇,曾經如此直接而簡單。
七樓的陽臺之上,你沉重地望著這些灰色的建築物裡邊上演的人生百態,思索著:如果可以過著和現在不一樣的生活該有多好。你有很多從沒說出口的夢想,比如成為一名歌手,讓歌聲如潮水款款灌滿失意人的心靈;或者一名主播也好,坐在錄影機前用力地念稿,針砭時事;或者一位咖啡炮製達人,用卡布奇諾拉花拉出心中的秘密花園。但是你畢竟已經被社會設定為一個專業的,天天和數字打交道的會計師。
你的視野看得見那兩根世界上最大的玉蜀黍嗎?若你看到,你會用門牙直接啃咬,還是細心地逐顆剝下,準備一羹玉米白粥?連這最基本的選擇,隨著成長,我們也很難下決定了。
每個清晨,輕快鐵都會把你送到該去的地方。方向已經硬生生被固定,你閤眼養神,搖搖晃晃中,錯身在一個又一個的隧道。你可能忘了,小時候的你,每次車子路過那座山城的隧道時總是手舞足蹈。你相信隧道有春天,這一頭還瀰漫淋淋漓漓的濃霧,另一頭的光亮處,竟然是無比刺眼的陽光。這種神秘感,你忘了。只有在車廂人煙稀少時,你會當起冷峻的觀察者,仔細留意身邊每張被幾十載風雨刀斧鏤刻的工藝品。有的西裝革履卻睡容失態,有的是膚色明顯不屬於這片水土的失語獸,更多的卻是理所當然佔據女性包廂的大男人。你霍然驚醒,不敢再麻痺下去,深怕自己和營營役役的他們一樣,成為一道沒有名字的餡料,永遠困在這條可口的長得很像春捲的隧道中,無法離開,無法再看到盡頭的光明……
城市的高架橋和公路盤桓交錯。夜裡的街燈把它們點綴成一幅金銀色的後現代油畫。可是你卻是如此地厭惡街燈,因為是這些邪惡的產物讓世界失卻休息的機會,讓空閒成為活在這座城市的最大原罪。但你又覺得這些街燈像極了聖誕節時你最愛的柺杖糖。小時候你總愛從直的那一頭吃起,說是要和其他人不一樣,反著吃(但誰能斷定你吃的方式就真的與眾不同呢?)你的叛逆個性,使你拿起望遠鏡,就是反著看,公園另一頭的大樹被你照得更遠更遠。這就是距離嗎?何為距離?這幾年你的體會深刻,距離就是繪畫夕陽圖景時,最後被畫上的V形候鳥;距離就是那一句打死都不願意向那男孩說出口的和解。啊,我又想起你噙住淚站在陽臺的畫面,還有你那倨傲的反叛精神。
遠方的高速公路上一輛輛形似麵包的貨車來來往往。我們該用什麼方式吃它們呢?烘烤,還是水蒸?佐料是花生,還是香蘭咖央醬?它們一路趕,一路趕,彼此超越彼此,最終停留在一個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初來乍到,你告訴我,你為這種速度和激情感到十分不習慣。 陽臺上的你,看到高速公路的麵包車依然無休止地加速,引擎聲的轟隆聲遞減過來,微弱可聞。你不禁喟然長嘆:“時間可以不要再往前了嗎?”
這個命題和如何烤出鬆軟適中的麵包一樣難解,一樣矛盾。有時你想時間過得快一些,好讓自己早點畢業袍加身,仿若披上鎧甲為自己的家披荊斬棘,辛苦的兩老自可光榮退崗。但是每次返鄉,你看到兩老的面孔被歲月揉得更皺,頭頂的冬天似乎更嚴峻,你就在床上輾轉,苦尋一鍵暫停,甚至倒帶,倒回去那個朦朧的純潔如一張白紙的年代。因此,你說城市的車子跑得太快了,遲早會像你為了加速烘烤過程,提高麵包機溫度後,被烤得烏漆麻黑的麵包。快或慢的命題,始終,無以解答。
你的雙眼含戚,停留在城市的夜空,想學航海的水手用繁星細數離家的天數,卻未果。你曾形容家鄉的夜空為一杯滿是南洋風味的咖啡烏,那些點點的白星就像阿嬤拼命往咖啡裡添加的白糖,代表了甜膩的日子。可是當你來到這座大城市之後,你覺得這裡的夜空儼然是一杯進口的愛爾蘭咖啡。呈威士忌色澤的光害已經和黑色的蒼穹混合在一起。啜飲時,苦澀和辛辣的味道刺激舌苔,城人因此而微醺,以那個充滿英倫風的浪漫故事——一個愛爾蘭酒保因思念與他萍水相逢的空姐所以發明這種咖啡——來填充淺薄的心靈。
你知道嗎?有詩人把當代城市比作荒原,有人比作深淵。我相信你也聽陳綺貞唱過:“我坐在夕陽裡,看城市的衰弱”。腐敗危危的大城市是一本系譜混亂的悲劇。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城人,有一千座深淵和荒原。有些人像希臘神話裡的西西弗斯一樣,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地把巨石推到山頂,成功不過那一剎那。隨著巨石又轟然滑下去之後,辛苦的循環無停頓地繼續著。另有一些人則如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的主人公托馬斯一樣,每天享受著燈紅酒綠,尋花問柳的絕對自由和輕盈,卻也為這種輕飄飄的生命痛苦著,彷徨著。難道,無論快或慢,輕或重,都無法為城市和人類釋疑嗎?
但既然你是一個喜歡仰望的女孩,你就一定不會認同以上的悲劇論調。你看見城市的邊陲地帶團聚著一簇一簇的烏雲,不出半小時,它們就會來到這座城市。甜沁的雨飄灑在城市的空氣中,就像為一塊很大很大的蛋糕抹上一層甜蜜的糖霜。只待明日,無論荒原還是深淵,都將長出欣欣向榮的青草地和相思林。生命如此強盛,世界如此純美,沒有人敢再重提那些虛無主義和頹廢美學。
你說,即使我們一覺醒來,這座城市因為過於甜膩而招來蟻群的大軍壓境,把這裡的繁華給瓜分而後搬走,就像一把赫拉克勒斯之帚掃過,留下一片待耕的大荒,我們這些良善的生物,就會是諾亞方舟中被列入保護名單的物種——因常年仰望而脖子變得很長很長的長頸鹿。屆時,我們把頭架在高高的鷹架上,遙望海平線升起一顆叫人垂涎的荷包蛋,濺射我們以無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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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住处三楼望向远处是灵市其他区域的高楼公寓。
已经许久没有住在高楼上,11年时光首都生活,已让我忘掉多年前在马六甲八村(Kampung Lapan)五楼组屋的青春记忆。
当年的小伙伴都不在八村了,回想起在八村的光阴,我很感谢明月、米粒、源斌和美仪的忠肝义胆,也无惧我一个臭男人跟这群女人共处一室。
再上高楼,别有感触。
当年二十几岁的勇气已在这几年磨光。一不察觉,人就像神案上的供花,美丽盛放的花期已过,如今坐三望四,赫然发现自己也陷入没有勇气和忧心于未来的困境中!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说,不要走他人的人生剧本的我,如今也一步步走向普罗大众遵循的“人生剧本”里。
健身时,无意间听到卢卡斯谈他去迪斯尼的经验。
他在这期节目里聊何为成功模式。他说,以前他不信有这套模式。可是打从迪斯尼回来后,他见证了这套成功的商业模式,如何将人带到童年时光,让人重新拾起和拥抱儿时的快乐与幸福想像。
他总结,所有的成功之路都是成千上百人走过的路,也一定会走向成功。我听了,一笑,再看看映在镜子里跑步机上跑步的自己,像仓鼠,像许多我曾不以为意的普通人,开始迈开步伐,踏上别人都走过的“成功之路”。
把SS1旧住处的垃圾和旧物丢弃后,我想哭,但我没有。
临别前,我依依不舍地跟房子说:“谢谢你陪伴了我9年,我在这里得到海鸥文学奖小说首奖,我在这里晋升为副刊高级助理编辑,我在这里评阅过许多文学奖,我在这里完成了我的散文集和短篇小说集,我在这里经历了荒唐的2022到2024年频繁换工的茫然。”
是的,茫然。
9年前刚进这间屋子时,我和许多人的起跑线都一样。
一样的平凡,一样的渴望能崭露头角。
那时还曾因为没有得到文学奖而“怒发冲冠”,或者看到文化界怪现象旧撰文痛批。但,批完、骂完、怒发冲冠结束的9年后,我也走进了那时候我骂的现象里、圈子里,并且愉快地跟这些我曾经不齿的现象共处,没有违和的成为马华文化圈子里有了一些身分和地位的中年人。
不过,So What?
我依然是我,依然热爱阅读,依然热爱写作,依然热爱靠北——友人笑我凡事都三分钟热度,我驳斥道:“我的写作和阅读,以及我的分享重来都不是三分钟热度!”
15岁创作至今,掉队的人多得是。那天重看中学时期的作品剪报,我佩服自己写了22年!天晓得我是怎样写过来的?
当年从《南洋商报》地方版【新生代】出发,走进《中国报》【绿频道】,再登上《星洲》【文艺春秋】、《南洋》【南洋文艺】、【东方文艺】、【后浪】,再到终于放下“在本地耕耘”的执著,尝试把作品投去《香港文学》,以及今年在台湾获得联副主编青睐。
一路走来,创作只是让我越来越兴奋,越来越喜欢,我绝对不会视阅读和创作是痛苦。只有不适合自己的鞋子才让你痛苦。
早上,忘了从哪里看到,有人形容我们这一代人是Bersih一代人。
我一次都没有参加过Bersih,并且十分不喜欢Bersih。我曾跟一位文化人说,Bersih会不会也是某一群人在累积政治资本?
当时我们在马六甲三角路KFC谈着一本新书的制作,那是Aunty Anna举着菊花的照片铺天盖地发布在自由自在的面子书,许多年后,Bersih被收编了,我想起那一顿KFC的味道真好,而且那时候的辣椒酱还是公开的放在桌子上。
写这篇文之前,我特地重看了“国师”唐绮阳针对双鱼座2024年的预测,下半年的一切都被她算得准准的!
我既惊喜于唐国师的神准,也恐惧于自己是否已经掉入了曾经嗤之以鼻,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圈套,或者卢卡斯所说的“成功之路”?
今年圣诞,在搬家的忙碌中获得妹妹、挚友等人的帮助才得以把东西从旧处迁移过来,但搬家公司的功劳最大,把我三千多本书搬到三楼,两个搬运的年轻印度小伙搬到吐了两次。
曾经,我在《南洋商报》,张永修主编的【南洋文艺】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迁徙〉。那时候是2006年,我19岁,把“徙”写成“徒”,所幸张主编仁慈帮我订正过来。
我早已忘记掉那篇散文的一切内容,但“迁徙”这个词汇就像烧红的烙铁,由一个蒙面的时间之神,高高举起,然后轻轻地烙印在我折叠的、皱纹慢慢的生命中。说痛吗?非也。不痛吗?隐隐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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