〡2022年第16屆花蹤文學獎 ‧暖身線上講座系列四 〡
第16屆星洲日報花蹤文學獎的第四場暖身線上講座已於7月30日舉行,主講人陳冠中的講題為“超級讀者——談華語語系和華文寫作”,主持人為牛油小生,本文為講座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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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語語系是龐巨的百匯,溪徑川道眾多,也像熱帶植物,枝葉根莖交錯纏踞,在各地都盛開自家特色花果。那是陳冠中喻為華文嘉年華的盛世,差異大且各自表述,但卻豐饒而精彩,這樣的繁花似錦華文盛世,需要華文超級讀者,擁抱超級華文。
多聲道成長
上海出生,香港長大的陳冠中,語言的聽講學習過程,雜糅著土語與母語寧波話、學校教育體系裡的粵語與英語、周遭人們的潮州話客家話,以及中國大環境的普通話,形成他華英粵以及方言多聲道的養成與思考。
華語語系及其旁支有源遠流長的歷史,形成極其複雜的百匯,其中的同與異,陳冠中有深切體會。幼年時跟家中長輩習得寧波話,為百年前土語,跟一般寧波話也有不同。而他不確定自己的粵語是否標準,但能分辨不標準的口音,家中女傭來自番禺,他自小既能分辨其中的口音差異。周圍大環境以粵語電影和歌曲為主流,他家中也聽越劇紹興戲,香港彼時還有國語(華語)時代曲與電影,是上海南來的藝人引入,是北方系方言正音後定下的腔調。
而華語語系的異同之外,口語與書面文字又再次衝擊他的語言系統。入學後的粵語文白差異,他等於重新學一套新文字,“不光是每個字要重新學,它的句子並不是寫粵語的,寫法是另外一套,可以說是根本拋棄自己說話的方法,重新去學一套文字,叫中文。”
或有人質疑,文白兩套語言,對於中文華語的學習會否構成問題,在他看來,古時狀元考試,南方地區如廣東福建的考生一樣能考上,白話不同、文字相同,即便是以北京話為官話的清代,也有許多南方區域的狀元。而“學語不同學文”的語言養成系統,讓他開始對華語語系的差異逐漸有了新的認知。
地方寫作 不配合大傳統
當他開始寫作,對中文的焦慮逐日加深,“自己的中文到底算是怎麼樣的中文?”
80年代他投身電影行業,從電影字幕發現同是生活用詞,各地中文各有所表。港產片輸入臺灣,邵氏公司自家培訓的國語配音班,卻被臺灣朋友認為配得不好,也看不懂字幕,“原來那個時候在口音上,香港國語跟臺灣國語已經有點分別;香港人寫出來的標準中文,跟他們臺灣的標準中文已經不一樣。”
電影字幕為了不影響銀幕畫面,往往寫得精煉,港片多以文言表述,“就是把更復雜的白話弄短一點”,所以港片到了大陸,他又發現不搞笑的字幕,在大陸人看來卻是好笑的。
他舉例,港產片中常出現的“有何不妥”四字,比如兩批黑社會吵架,彼此最後回說“有何不妥”,廣東話自然不是這四字,但擔心觀眾看不懂,國語寫成“有何不妥”,大陸觀眾覺得香港黑社都用古語,“怎麼你們黑社會整天都用文言文吵架呢?這就有了這個錯覺,一個喜劇效果。”
陳冠中發現三地的中文都自有味道與用法,“三地的標準都不是唯一的標準,但是我們當時作為地方的寫作者,我們是有焦慮的。”
他困惑,現實主義文學是否應按照地方感覺書寫?但香港的寫實作品,人物對白寫的是國語,若以粵語書寫,則別處讀者看不懂,是以香港小說中的對白,“絕對不是一種反映香港現實的語言。”但他自言一直沒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要寫香港,我又不想用方言寫的話,我怎麼寫?兩個人在對談的時候,是不是更應該用粵語?”
然而地方作品的中文焦慮,在京圈作家看來卻不是問題,“北京作家就把最新的、街頭的、自己小圈子流行的北京話,都寫進去,就好像全國都應該看的,你們慢慢學吧,好好的學吧。地方的作家不敢這麼放肆。”香港過去也有“文字清道夫”鼓吹純正中文,清理他們定義中不好的中文,“其實三地的純正中文都不是同一種純正”。在陳冠中看來,這已是鄙視鏈,京味兒作家可以隨心所欲,而地方作家卻被要求寫純正中文。
或許是出於對香港中文特色的維護,陳冠中1976年創辦《號外》雜誌時,把粵語和英文融入行文,“因為我們的讀者就是跟我們差不多的、香港長大的、說香港話的年輕人。”他跟這群年輕人有志一同,“那個時候覺得所有的純正中文不光淡而無味,而且都充滿俗套,就是你把所有特色東西都刪掉,你只能用最標準的表達。”
彼時的陳冠中也開始撰述城市筆記系列,曾經言明:“我們寫的是香港,要用所有辦法,怎麼寫法都可以,不要自動獻身去配合任何文化大傳統。”
他坦言當時的覺悟未有清晰方向,思考著寫作是不是該走向全然方言化?他分析,白話文運動時期倡導從方言吸納養分,也曾推廣吳語小說,如胡適在《吳歌甲集》序言所倡導;但方言文學發展至今,始終未成大氣候。香港曾有《蝦球傳》,也僅是方言混融標準書面語,陳冠中坦言,“方言文學也不是不行的,我們只能再加點鹽加點醋加點辣椒加點孜然,是可以的,但是整個都是方言是不行的。”
陳冠中曾以全方言短篇小說《金都茶餐廳》實驗並實踐理想,排除新創粵語,只寫古漢語裡可尋的粵語。他說,臺灣也有純閩南語寫作,不全然古漢字,混有拼音或借音字,但這些努力總被大眾閱讀習慣和規訓絆倒。
而攸關文字與語言的共生關係,他引述西班牙語言學家托爾欽斯基(Liliana Tolchinsky)的說法,認為兩者是回力鏢,相互影響。
一種華文 不排他 不一統
華語語系博大精深,七大語系(北方官話、湘語、贛語、吳語、閩語、粵語、客家話)之外,還有徽語、晉語、平話、白語等等許多語言未列入。陳冠中認為,“‘華文’只有一種,但是‘華語’有很多種,叫華語語系Sinitic Language。”
而華文華語的定名,從“中文”、“漢語”、“國語”到“普通話”,他主張最合適的稱謂,其實是“華文華語”,“可能‘華’字是最優化、最通用的用法,最能覆蓋現在相當混亂的‘中華’跟‘漢’等等字的用法。”
他認為,“華”比“漢”(漢文漢語)更好,不論是歷史淵源或地域連接上,都更能精準概括中文的龐雜特性,“更適合擔任一個最廣泛的中心和準確的用法。”在他提供的講座筆記裡提到,華文“理順、優化也可以劃一化了華、中、漢,華文、華語的用法”,也“確定了華文明的華文特性;增強了古今和各地的連續性,知古創今,不排他不愁割裂也不強制一統”。
而部分區域使用的“中”,因為跟“中國”的連接太近且難以清楚劃分,容易造成誤解。他舉例,某次赴國外講座,場上中國作家本來介紹他為香港作家,後改稱國際作家,他本想說自己是中文作家,但中文作家的翻譯是Chinese Writer,一樣混淆,“所以‘中’有3個意思:中文的、中國人、中國人的或中國的,都叫Chinese。”在他看來,最適合介紹他以中文/華文寫作的稱謂,是Sinophone Writer (華文作家)。
眾所周知,China一詞和秦(Chin)與梵文(Cina)相關、Sina是拉丁語,而Sino為古希臘對中國的稱謂,陳冠中進一步解釋,歐美語言的China、Chine、Cina的指涉起源是“秦”,但提起中文,卻無秦語、秦文之說;而Sinology一詞雖指漢學,但詞源Sino其實也是古中國稱謂。他說,“‘漢’絕對是跟很多字都搭不上的,跟China搭不上,跟Sino搭不上”,種種考量之下,在他看來,“華文”即是最消歧義、無顧慮的詞彙。
喚醒古字幽靈 因地制宜新創字
華文是座古老龐大的冰山,日常使用的字詞數量僅為冰山一角。陳冠中分享,即便如作家韓少功,調度的中文詞彙也大約三千多字,一般人必然更少。“但是《康熙辭典》有五萬多字”,他慨嘆,“古漢語詞典幾萬個字,這些字都是我們的幽靈,當大家不去用它的時候,它就死掉了。”
雖則三千多個字已能應付寫作,但他依然期許,幽靈重返人間,“只要有個大作家用他的方法,寫出一個東西,用的字可能是某個古字,這個古字可能就重新復活了,又回到我們的人間。”以香港為例,古字幽靈重返人間,有“攰”字,是疲憊、力乏之意。這是常見的粵語,但寫法則少人知曉,近年則又在港人間流行起來。
時代總有新貌,是以華文總有新字新詞,陳冠中分析,新字較少新詞多,以現有文字重新組合,比如計算機、電腦,即可誕生因應時代而生的詞彙。而喚醒古字、新創文字、繁簡不同、網路生態,形構各地華文差異化、各自表述的現狀,是陳冠中謂之“秦以來所未見的差異化”。
他說,三地的政治行政用語與古雅中文,其實各自表述。香港有“開埠”一詞,為開市開港之意;香港負責官僚升遷事務的喚“銓敘司”,是沿襲古代稱謂,而中國則叫“組織部”。臺灣有半文白的官方用語,比如“等因奉此”;而蔣介石引述春秋戰國成語的政治口號“毋忘在莒”,對中港而言也相對陌生。當年避走香港創辦新亞書院的唐君毅,曾以“花果飄零”比喻中國文化的離散,對港人而言不陌生,但陳冠中的大陸朋友未曾聽聞這四字。
外來語的輸入也自然大不相同,Taxi在港是的士、在臺是計程車、在中國是出租車,在大馬則是德士。而當陳冠中初次在馬華文學中乍見“摩哆”,“還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機車、摩托車、電單車、機器腳踏車,各地譯名各自精彩。
外語古語以外,各地的本土化用語,則有更顯著的地域差異。他舉例,香港的爛尾、中國的牛逼、臺灣的白賊(不實/說謊),各有特色;香港粵語的借音字更是一大特色,比如一眾口字邊的文字,“咁唔喺嘅咪哂咗嗰啲嘢”等等,“這些字呢不管它的右邊的意思是什麼,只要聲音對,旁邊加個口,就可以符合一些廣東口音的口語了。”而香港還有一些未被承認的新創字,比如電梯(升降梯)“𨋢”,從英文lift演變而來。
網絡時代的眾聲喧譁,新創詞彙自是源源不絕,“現在又更復雜了,網絡時代太多敏感字要避諱,有些戲仿的故意的搞笑的。”中國的“港真”源自廣東話“講真”(說真的),因為香港傳入,就直接把講改為港;呼應時代現象的“內卷”、“躺平”等,都是近年的流行新詞。
在他看來,即便差異顯著,“兩岸三地的華文仍有著很大的共通性,沒有想像中的統一純正,可是也沒有走到另一極端,即全面方言化、部落化至互不理解。”
超級讀者 擁抱差異
這是陳冠中謂之華文嘉年華的年代,“現在的差異,是史無前例的最大的;這也是機遇,現在的華文也是最多樣的、繁花似錦的,各式各樣的寫法都出現的時候。”
既是繁花盛世,如何待之,才對華文的發展最好?在他看來,“華文不能走進大一統密不透風的鐵屋,但躲在自閉的竹籬笆內也是不行的。”
即是如此,面對超級華文,自然需要培養超級讀者,以開放胸懷擁抱差異,自是擁抱豐饒。他希望超級讀者可以欣賞這些差異性,參加這個流動的文字嘉年華,“我們既然可以好好的學比較文學、學別的文字的文學,那沒有道理不把華文自己內部的差異的文學,好好的學。”
他期許,“超級讀者還不能太少,也不能只靠王德威,要多一點,不能只有一個。”如果更多人擁抱差異,地方文學也才有出版的機會。他希望各大學的通識課與文學課能好好培訓一批超級讀者。而對日常即是多語生態的馬華,即也是超級讀者最佳的培育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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