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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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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春秋

發佈: 9:02am 09/09/2022

散文

老人

辛金順

老年

暮年

散文

老人

辛金順

老年

暮年

辛金順/暮景

作者:辛金順
圖◆Nathings

暮色逐漸垂落,公園裡四周的燈火也逐漸亮起,我沿著夏林路一路走過去,公園前的一整排大王椰樹高高地把垂落的暮色撐起,撐起了一片雲淡天高。我抬頭仰望,雲空寂寂,遼闊如垂天之翼,罩向城南四方。而垂下視線時,卻只見路上車來車往,塵囂飛揚,無聲無息地散落四處。

我定著心情計算著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公園入口處。穿過公園的石柱拱門,只見綠樹迎人,走道分左右而開,中間往前是一個小廣場,我從左邊走過去,看到七、八個老婦放著音樂在跳健康舞,燈光幽幽照落她們的身上,光影遊移晃動,或在節拍上快樂的跳躍,並隨著她們的舞姿一屈膝、一踢腳、一扭腰、一搖頭、一拍手而灑落了一地。一地明暗的流離。我隨著舞曲往前走去,歌聲渺渺,在後面跟來,一直到了獅子亭邊,才遊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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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獅子亭前,看著亭內有一個曲弓著身子,坐在一張白色的塑膠椅上,戴著舌鴨帽,臉部在亭中的幽黯處看不太清楚,且埋入了深深的暗黑時間裡,只有從帽底露出來的白髮,顯現了一分生命倔強的不屈。而他的身子單薄,弓著歲月難以言喻的沉重,我似乎可以從他的背影讀出了一些什麼,但卻故意地將自己的思緒繞了開去,仿似不想去猜測那老人孤單身影所可能透露出來的隱密訊息。

我看不到老人臉上的皺紋,那些生活風雨所雕琢出來的痕跡,以及情感世界的迷圖,都被隱藏在暮色的暗黑裡了。老人就這麼弓曲著,把自己蜷縮在自己寧靜的世界中,也不在乎走道上步行和慢跑的人,似乎那世界離他很遠很遠。只有腳下脫下來的拖鞋,孤零零地陳述了一分難言的滄桑。那些走過的日子和道路,也全都被隱藏在磨損的鞋跟底下。拖鞋卻如此卑微地守在主人腳邊,隨時等待著他的召喚和驅使。

我站在亭外注視著老人蜷縮的身影,一種孤獨感突然襲上心頭,不由然地想到了人間的遺棄,老無所依的荒涼。像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老人日記》,退休老科學家在孤寂的人生尾端,拼貼了所有記憶中的往事,努力地想從名利追逐中擁抱住一切輝煌,可是最後,卻在輝煌的支離破碎裡遇到了幻滅的病老。因此在日記中,老人實際上並無法回答自己生命裡的一分荒謬感:孜孜一生所追逐到的,卻是一片了了的空無。

老去,許多衰弱的老人們是不是都會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成了這世界中的一個無用之人?最後只能讓荒渡的時間吞滅掉無聲的自己?

我看著老人在亭中嶽然不動的身姿,知道存在於人世間艱難裡一些難以解答的問題。歡鬧之後冷寂的迭影,如此沉重地壓到了我的心中。身前身後,暮色幽幽,卻讓人看不清楚眼前的去路。我將視線往左移,突然看到右邊石柱旁置放了一個手提袋,袋子上面,又疊放了一個透明塑膠袋。我隱然看到袋中收放著衣物,彷彿這就是老人的所有家當了。所以,這亭子就是老人長駐之地?或只是一個暫時的停留之處?

我閱讀不到老人深埋在暮色中的眼睛,那眼角魚尾紋張結的紋路,應該是網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吧?我從亭邊走過,正與老人側過來的臉面相覷,只見他的臉色淡然空洞,沒有任何被驚擾的表情,仿似遭遇陌生人已慣,對於好奇的目光,也無視存在,安然的耽溺在自我的世界裡。

此刻的暮色垂落得更低更低,把亭外四周的樟樹攏成了暗影重疊,行道旁路燈照不到的地方,夜色已經深深侵入成了一片暗黑叢林。亭子對面不遠處,兒童遊樂場上的父母扶著孩子溜滑梯,或推著鳥巢鞦韆晃盪,孩子歡樂的笑聲響亮揚起,並在燈光明澈中散開。這與亭子內老人陰暗而孤寂的身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繞到了老人的身後,用手機悄悄拍了一張照,然後退出了亭外,卻看到亭間紅色樑柱上金漆的聯對:“獅兄弟修亭種樹澤百世,子孫們飲水思源傳千年”。文字一個個在空中飄浮,像在嘲諷著人世間裡的一些遺棄,在“飲水思源”四個大字裡,虛幻得讓人不知所措。

我繼續往前路走去,行道上有慢跑的人越過了我,而我有時候也大步地越過了一些慢遊而行的人。公園內,大家都為了抵禦身體的逐漸老去,而不斷鍛鍊著自己的肉身,讓健康能夠隨著活動筋骨而保固持長。慢跑和行走的,大部分都是中年與人,在暮色裡三三兩兩地不斷繞著公園轉,宛若從這一圈圈繞轉中,就可以把衰老遠遠地拋落身後。

而我知道,跑得再快的人,永遠都是跑不過時間的。所以有時我老是漫不經心,從容不迫地彳亍而行,因為知道在人世行走,只能用自己最平常和最熟練的節奏,才能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來。至於時間,就讓它潺潺如流而過吧。

走到人工湖旁,在路燈之下的石凳上,我看到了一個老人疲憊的坐在那裡,蓬亂的蒼蒼白髮,面對湖面的燈影粼粼,仿似面對著自己一生的命運。而在光影明暗裡,只見老人木然地坐著,旁邊擱著一輛腳踏車,車後鐵架置放了一些衣物寢具,衣著邋遢,皺褶的袖口敍述了生命的無為和無居定性。我走過時,可以感覺他衰老肉體的哀涼,時間盤據成繭,囚他以夜的荒漠。我知道他必然是在不斷遷移中照見了自己的卑微,在這城市的角落,在這公園的邊緣,以石板凳為床,以天云為被,似乎是他身為遊民的一種宿命與自我棄絕的存在方式。

我不敢直視他的身影,感覺那裡頭有許多我不忍卒讀的歲月。而人間離散、孤老、衰弱和失落,原本就是無法與他人訴說得了的。我大步跨了過去,身後孤寂的人影已成了眼角的一抹流光,被拋落在視覺記憶的尾端了。眼前的行道,依舊延伸下去,讓人不得不繼續放開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往前走去,沒有抵達之境,直到死亡。這是Alain Badiou說的。而肉身繼續在逐漸鬆弛之中前進,世界也仍繼續在昏暗裡緩慢前行,一切的一切,都走向那神秘而不可知的召喚;是的,都在,都在走著的路上。

我隨著許多人走過的行道,穿過了暮色與燈光,在時間的光影明暗裡穿行,旁邊樹與樹相牽,疏離與密集,在一片暗寂裡,都靜靜隱藏著各自的位置與目的。

其實對於老,對於生命與死亡,我仍然無法看懂與穿透。或許,人必須要走到那個階段,才能瞭然於歲月的饋贈,也甚或懵懂無知於存有的真實與虛幻。地球在我的腳下無聲旋轉,夜鷺掠過樹枝,飛向了湖邊的草叢,並消失在樹影之後。萬物都各有其所,或在時間的隙縫裡,安靜地擁抱著自己的世界。

我仍隨著自己行走的節奏,徐徐然攜著影子一直往前而去。

此刻,計步器上顯示著5251步,數目隨著步伐移動而不斷跳躍往上增加,像心跳的頻率,呈現著運動的意義。走到某個交叉口,卻見草坪邊有兩位老人正坐在棋盤前下象棋,路燈朦暗地把他們專注的身姿投影在地。雙方凝神屏息,周遭皆寂。而一子在手,江山在握,我趨向前去,彷彿看到了他們在對弈中的一點點求勝之心。六、七十歲的心境,仍然在馬六進三、車九平六、馬六進五、車六進一、車一進九的謀略裡,企圖贏下對手一局。

我喜歡看老人們在公園下棋,有些人清朗得雲淡風輕;有些人談笑隨意;更有些,狠招盡出,子子殺著,不留餘地。因此在棋盤前,性格不會由於老去而有多大變化,生命的姿態,也在拈子與落子之間顯露無遺。雖然勝負輸贏只是過眼之事,老來閒餘,布棋擺陣,大多隻為了活躍腦筋和娛樂而已,但有時候心隨棋局衝鋒陷陣而一時忘我,得失心大也就不免彼此傷情了。

而眼前的兩位棋老,雖然神情凝定且淡若沉靜,可是我仍能從他們的棋路里看到了狠、快與準。殺棋一步到位,絕不拖泥帶水,因此在一番廝殺之後,勝負很快分明,兩位老人笑了一笑說:再來。我卻退出了圍觀,緩緩踏著燈光與暮色,一步步繞回到了小廣場上去。

廣場上的老婦們仍在跳著健康舞,伴著One Way Ticket的歌曲,舞步輕盈踏碎了一片涼氣凝重的暮色。7點公園的一角,也因為健康舞的音樂而使得空氣浮蕩與喧騰起來,夜色更因舞姿擺動而變得更熱情和更加年輕。老婦們跳得起勁,忘了年歲已經走到髮絲凜凜的雪色之初,在單程車票旋律的踏步間,盡情扭動腰身,並企圖由此向時間掙回一點點早已消失的青春本色。

我一時看得興起,也加入了她們的舞團,且在音樂的律動裡,儘量將身體放得柔軟,慢慢地舞動起來……。舞動起來,並讓身體伸張,將暮色旋入了更黑更暗的夜景,旋入一條越走越短的單程路上,以及歲月無可返回的深淵裡,進而微微感到全身肌肉逐漸的放鬆,靜定,並且慢慢的,慢慢的也與她們的舞姿、節奏,以及蒼茫暮色,渾然融成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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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2am 28/03/2025
梁馨元/山鬼

那些斗胆用身体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的人,他一定是遇到了哪些麻烦,但我们多数把他们当成麻烦。时速120公里,突然眼前一大障碍物,方向盘左右闪避,干一大清早遇上这麻烦事。

马路就像保龄球球道,有车经过,它便兀自移动,但它从不移动。尽管如此,它总赠予我们许多意想不到的礼物——时而一粒滚动的头盔,时而一具扁烂的动物尸体、一个想死的女人。她怀着孩子,开着白色本田City,就在我每天开车回家的路上割颈自杀。

马路是一条悲伤的马路,所以我才会在那个早上遇见蜥蜴人。

拖拉着骨一般的身体,蜥蜴人出现在16区高速公路上。破洞的深褐色衣服与肤色相衬,脸颊瘦出了窟窿,头发披覆至背——如山鬼,也似野人。天还明晃晃,他是该死在这城市,还是生还自哪座深山?在这汹涌的马路,我往前,他也往前。他就用枝干般的身体穿过车龙,没人来得及鸣笛。

穿过他的瞬间,我清楚看见他的嘴巴。他在说很长很长的话,像必须念三天三夜的咒语。所以在那瞬间,我想他是疯子,才会赤脚走在公路上。

有时街道是虚幻的,而且夜晚比白天来得危险。只是整座城市的夜晚越来越暗了,工人在马路旁维修,但灯照不到他。

在那些阴暗处,我曾经见过夜晚的狸花。

熟悉的办公室楼下,狸花是一个陌生化的词语。办公室坐落于一个充满人烟的小区,对面是住宅,偶尔有猫走过。每天早晨上班遇见狸花,他都背着一个沉甸甸,破了几个小洞的黑色布袋。狸花的头发依旧像一篇语法全错的、语句不通的文章——乌漆麻黑的一整片,遮住了一半的脸,但脸的肤色也晒得几乎和头发一样的色度。于是在那全然浑浊的黑之中,狸花面目模糊,徒留一双眼白特别明亮的眼睛。

第一次遇见狸花,他只是很缓慢地从人家门前走过。那种慢,是生命还有很长但不知道接下来可以干嘛的慢;也像是管他的生命,今天要死也无妨。

几乎每天上班,狸花都会从相同地方,带着一样的躯干与行囊走来——没有遇到的话,永远是我不够准时。所以我才说他是狸花,猫一样的定点来到与离去,为这个地盘留下自己的气味。

而上班快半年,在这办公室小区混熟以后,我逐渐认识了三条街道的浪猫。很常午餐时间遇到其中的谁,都会蹲下来跟它们说话,但它们多数时候慵懒地摊睡在水泥地上。午后炽热,水泥地还留有些光影,浪猫会躺在影子之中。

当然,不是每一只浪浪都会对人的语言有所回应。它看到你,闻到你,听懂你,只是懒得回应。

有时我觉得它们其中一只,是变成人的狸花。满身的虱子、沙尘、汗、肤油、污垢凝成风霜,狸花走路不说话。

还可以与人对话的人,都把自己留给了他人。那些已经无法与人对话的,都把话留给了自己。

第一次只身走上流浪汉收容中心那天,其实心里有点怕。那怕,比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蜥蜴人的那个瞬间来得低沉与绵长;但作为一名记者,尽管刚入行,我觉得怕比受伤更羞耻。

半山芭龙蛇混杂。下过雨的街道,像极了一条湿滑的鲶鱼,光溜溜、长条状的身子;偶有车灯打过,就像鱼在深海发光。

我去半山芭找的是一名姓梁的牧师,他说他在菜市尾端等我,楼上便是他的收容中心。他照顾无家者已经20年,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粗旷、市井、接地气,没有电视里牧师故作温柔的儒雅,反倒像半山芭哪个水果摊的龙头。直到见面那刻才发现,梁牧师比想像中还要矮小,像只马一样往下垂的脸上,有两条粗黑的眉毛。重点是,原来牧师不一定总是穿着黑色大袍。

教会的好心人捐出店面,梁牧师便负责打理。有床位,有饭盒与瓦片,早上醒来能到外头溜达,午餐时间一到又折返领饭,像极了一群放养的街猫。但他带我走上楼的那刻,推开门,也有百无聊赖的老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他看着你看他,此刻注视都变成讨价还价之物——我问梁牧师:“这样(闯)进来真的没关系吗?”他说:“有我在,不要紧。”

三楼白天不开灯。他用钥匙打开门锁,生锈铁门发出一阵咿呀——众人随即引头探看。在店铺的尽头,一束光温和地照进,梁牧师说那是他们放风的露台,刚吵过架的谁就在那头冷静。将领一般,他带着我巡视这20个床位——每人安排一样的橱柜、杯具、洗漱用品……谁彻夜未归,谁病死老死痛死白板上的床位名字便一把擦拭。汰换家常,那些名字都臣服于他,接受这规训,这监管与条例,才得以绑定一个床位。他是统治者,也是父亲,每个拜三的团契活动会陪他们唱歌。

但我总觉得,真正的将领之才不能有太多的爱,因为他们还要上战场。

偶尔会有政府官员沿着那条潮湿,堆满干货的梯道上来,有时梁牧师在,有时并不。他们说这里没有执照,收留无家可归者是非法行为。以安全隐患为由,一个店铺不能是家。

因而,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

许多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带着捕猎器,从卡车一跃而下。野猫自午睡中惊醒,卡车的引擎由远而近,穿过水泥与沟渠,轰隆轰隆,像一场惊雷暴雨正从远处缓缓逼近。没有家的人,都应该由政府监管——于是他们的武器,如巨大的扫把,把街道的左边至右边,前面至后面,一时半刻之内统统清扫干净。

“以安全隐患为由,他们必须被隔离”。仿佛一辆开往神秘岛屿的愚人船,把麻风病患者都驱赶至无人之处。因而,疯子有疯子的归宿,当他们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个排他的部落。资本主义也汇聚成城市与高塔,在那俯瞰人世的高塔之下,相似的人依然会不由自主地相遇、聚合,并自以为安全。因此第一次在公路上遇到蜥蜴人,以及在办公室楼下遇见狸花,他们异化的服饰、行为,俨然我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刺点。强烈的害怕像一支发射的火箭来得极快,但也忽地消失于无垠之中。

细想之下,我畏惧的其实是那山鬼的形象,那我打从有了认知开始,便不曾光天化日下见过的留至腰际、打结交错的蓬头;以及像刷上黑油一般油亮的垢面。我甚至来不及去想,他们此时此刻的存在,并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他们面临着问题,且不是拿着扫把到街上清扫就能解决。

一只老鼠被车碾过,尸体三天三夜都无人清理。它成了街道的隐喻。它要不是被马路吞去,也许就是被蜥蜴人或狸花吃了。

收过几次罚单,暂停营业复又亮灯开灶。教会阿姨来煮大锅饭,喂养散居在半山芭附近街道的流浪者,那锅大得能把一个孩子煮熟。在大锅米饭煮熟的绵长时光中,梁牧师与执法人员也拉开了冗战——他们拉锯、僵持,最终双方都停留在原地。

“没有执照,不能营业。”

“我们没有营业,只是收留无家可归者。”

“他们应该去政府的收容中心。”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有屋瓦,我想蜥蜴人与狸花也是。

在高速公路遇到蜥蜴人那天,他似乎已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逃亡,仿佛被炽热的太阳追赶,穿过一大片野林与蒺藜,再跟着月亮的方向走,才狼狈地逃来这座钢骨森林。他到底有想去的地方吗?被逮捕到公立收容中心的流浪汉,他们仍会想方设法逃出来,再重新过上天地为家的日子。里面没有自由,里面的空气很闷热,梁牧师说——他们宁愿睡街上。

街道是虚幻的。在街道形成之前,众人席地而坐;只是当人为泥地铺上石砖与水泥,人们便只能在街道上走。他们说,只有山里来的人才会当街坐着;只有疯子才会睡街上。

狸花是疯子吗?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在熙熙攘攘的小食中心旁,街坊邻里立起了个大红色的拿督公龛,香火断断续续,初一十五会供奉发糕苹果。午餐时间,我都会从公司经过这条小路,走到后边的南洋咖啡店去。拿督公龛旁的树荫下搭起了个木棚子,时而停了几辆摩托,华人阿伯并肩坐着消耗时光。一只脚翘起来,一只肮脏的人字拖便掉落沙地;万宝路香烟袅袅,有一天我便见着狸花以相同的姿势坐在他们之间。

狸花正在与人说话。这一次我忍不住多瞅他两眼,瞅他黑色布袋里边装了些什么。瞅他蓬乱头发后的脸,瞅他那双特别明亮的眼睛。忽然,他看着我看他,那眼神间虽没有鄙意,也没有恶意,但不下两秒,我还是像个孬种一样假装把眼神飘往树上的翠鸟,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过。

像看鬼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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