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逐渐垂落,公园里四周的灯火也逐渐亮起,我沿着夏林路一路走过去,公园前的一整排大王椰树高高地把垂落的暮色撑起,撑起了一片云淡天高。我抬头仰望,云空寂寂,辽阔如垂天之翼,罩向城南四方。而垂下视线时,却只见路上车来车往,尘嚣飞扬,无声无息地散落四处。
我定着心情计算着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公园入口处。穿过公园的石柱拱门,只见绿树迎人,走道分左右而开,中间往前是一个小广场,我从左边走过去,看到七、八个老妇放着音乐在跳健康舞,灯光幽幽照落她们的身上,光影游移晃动,或在节拍上快乐的跳跃,并随着她们的舞姿一屈膝、一踢脚、一扭腰、一摇头、一拍手而洒落了一地。一地明暗的流离。我随着舞曲往前走去,歌声渺渺,在后面跟来,一直到了狮子亭边,才游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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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狮子亭前,看着亭内有一个老人曲弓着身子,坐在一张白色的塑胶椅上,戴着舌鸭帽,脸部在亭中的幽黯处看不太清楚,且埋入了深深的暗黑时间里,只有从帽底露出来的白发,显现了一分生命倔强的不屈。而他的身子单薄,弓着岁月难以言喻的沉重,我似乎可以从他的背影读出了一些什么,但却故意地将自己的思绪绕了开去,仿似不想去猜测那老人孤单身影所可能透露出来的隐密讯息。
我看不到老人脸上的皱纹,那些生活风雨所雕琢出来的痕迹,以及情感世界的迷图,都被隐藏在暮色的暗黑里了。老人就这么弓曲着,把自己蜷缩在自己宁静的世界中,也不在乎走道上步行和慢跑的人,似乎那世界离他很远很远。只有脚下脱下来的拖鞋,孤零零地陈述了一分难言的沧桑。那些走过的日子和道路,也全都被隐藏在磨损的鞋跟底下。拖鞋却如此卑微地守在主人脚边,随时等待着他的召唤和驱使。
我站在亭外注视着老人蜷缩的身影,一种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不由然地想到了人间的遗弃,老无所依的荒凉。像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老人日记》,退休老科学家在孤寂的人生尾端,拼贴了所有记忆中的往事,努力地想从名利追逐中拥抱住一切辉煌,可是最后,却在辉煌的支离破碎里遇到了幻灭的病老。因此在日记中,老人实际上并无法回答自己生命里的一分荒谬感:孜孜一生所追逐到的,却是一片了了的空无。
而暮年老去,许多衰弱的老人们是不是都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这世界中的一个无用之人?最后只能让荒渡的时间吞灭掉无声的自己?
我看着老人在亭中岳然不动的身姿,知道存在于人世间艰难里一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欢闹之后冷寂的迭影,如此沉重地压到了我的心中。身前身后,暮色幽幽,却让人看不清楚眼前的去路。我将视线往左移,突然看到右边石柱旁置放了一个手提袋,袋子上面,又叠放了一个透明塑胶袋。我隐然看到袋中收放着衣物,仿佛这就是老人的所有家当了。所以,这亭子就是老人长驻之地?或只是一个暂时的停留之处?
我阅读不到老人深埋在暮色中的眼睛,那眼角鱼尾纹张结的纹路,应该是网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吧?我从亭边走过,正与老人侧过来的脸面相觑,只见他的脸色淡然空洞,没有任何被惊扰的表情,仿似遭遇陌生人已惯,对于好奇的目光,也无视存在,安然的耽溺在自我的世界里。
此刻的暮色垂落得更低更低,把亭外四周的樟树拢成了暗影重叠,行道旁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夜色已经深深侵入成了一片暗黑丛林。亭子对面不远处,儿童游乐场上的父母扶着孩子溜滑梯,或推着鸟巢秋千晃荡,孩子欢乐的笑声响亮扬起,并在灯光明澈中散开。这与亭子内老人阴暗而孤寂的身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绕到了老人的身后,用手机悄悄拍了一张照,然后退出了亭外,却看到亭间红色樑柱上金漆的联对:“狮兄弟修亭种树泽百世,子孙们饮水思源传千年”。文字一个个在空中飘浮,像在嘲讽着人世间里的一些遗弃,在“饮水思源”四个大字里,虚幻得让人不知所措。
我继续往前路走去,行道上有慢跑的人越过了我,而我有时候也大步地越过了一些慢游而行的人。公园内,大家都为了抵御身体的逐渐老去,而不断锻炼着自己的肉身,让健康能够随着活动筋骨而保固持长。慢跑和行走的,大部分都是中年与老年人,在暮色里三三两两地不断绕着公园转,宛若从这一圈圈绕转中,就可以把衰老远远地抛落身后。
而我知道,跑得再快的人,永远都是跑不过时间的。所以有时我老是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地彳亍而行,因为知道在人世行走,只能用自己最平常和最熟练的节奏,才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至于时间,就让它潺潺如流而过吧。
走到人工湖旁,在路灯之下的石凳上,我看到了一个老人疲惫的坐在那里,蓬乱的苍苍白发,面对湖面的灯影粼粼,仿似面对着自己一生的命运。而在光影明暗里,只见老人木然地坐着,旁边搁着一辆脚踏车,车后铁架置放了一些衣物寝具,衣着邋遢,皱褶的袖口敍述了生命的无为和无居定性。我走过时,可以感觉他衰老肉体的哀凉,时间盘据成茧,囚他以夜的荒漠。我知道他必然是在不断迁移中照见了自己的卑微,在这城市的角落,在这公园的边缘,以石板凳为床,以天云为被,似乎是他身为游民的一种宿命与自我弃绝的存在方式。
我不敢直视他的身影,感觉那里头有许多我不忍卒读的岁月。而人间离散、孤老、衰弱和失落,原本就是无法与他人诉说得了的。我大步跨了过去,身后孤寂的人影已成了眼角的一抹流光,被抛落在视觉记忆的尾端了。眼前的行道,依旧延伸下去,让人不得不继续放开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往前走去,没有抵达之境,直到死亡。这是Alain Badiou说的。而肉身继续在逐渐松弛之中前进,世界也仍继续在昏暗里缓慢前行,一切的一切,都走向那神秘而不可知的召唤;是的,都在,都在走着的路上。
我随着许多人走过的行道,穿过了暮色与灯光,在时间的光影明暗里穿行,旁边树与树相牵,疏离与密集,在一片暗寂里,都静静隐藏着各自的位置与目的。
其实对于老,对于生命与死亡,我仍然无法看懂与穿透。或许,人必须要走到那个阶段,才能了然于岁月的馈赠,也甚或懵懂无知于存有的真实与虚幻。地球在我的脚下无声旋转,夜鹭掠过树枝,飞向了湖边的草丛,并消失在树影之后。万物都各有其所,或在时间的隙缝里,安静地拥抱着自己的世界。
我仍随着自己行走的节奏,徐徐然携着影子一直往前而去。
此刻,计步器上显示着5251步,数目随着步伐移动而不断跳跃往上增加,像心跳的频率,呈现着运动的意义。走到某个交叉口,却见草坪边有两位老人正坐在棋盘前下象棋,路灯朦暗地把他们专注的身姿投影在地。双方凝神屏息,周遭皆寂。而一子在手,江山在握,我趋向前去,仿佛看到了他们在对弈中的一点点求胜之心。六、七十岁的心境,仍然在马六进三、车九平六、马六进五、车六进一、车一进九的谋略里,企图赢下对手一局。
我喜欢看老人们在公园下棋,有些人清朗得云淡风轻;有些人谈笑随意;更有些,狠招尽出,子子杀着,不留余地。因此在棋盘前,性格不会由于老去而有多大变化,生命的姿态,也在拈子与落子之间显露无遗。虽然胜负输赢只是过眼之事,老来闲余,布棋摆阵,大多只为了活跃脑筋和娱乐而已,但有时候心随棋局冲锋陷阵而一时忘我,得失心大也就不免彼此伤情了。
而眼前的两位棋老,虽然神情凝定且淡若沉静,可是我仍能从他们的棋路里看到了狠、快与准。杀棋一步到位,绝不拖泥带水,因此在一番厮杀之后,胜负很快分明,两位老人笑了一笑说:再来。我却退出了围观,缓缓踏着灯光与暮色,一步步绕回到了小广场上去。
广场上的老妇们仍在跳着健康舞,伴着One Way Ticket的歌曲,舞步轻盈踏碎了一片凉气凝重的暮色。7点公园的一角,也因为健康舞的音乐而使得空气浮荡与喧腾起来,夜色更因舞姿摆动而变得更热情和更加年轻。老妇们跳得起劲,忘了年岁已经走到发丝凛凛的雪色之初,在单程车票旋律的踏步间,尽情扭动腰身,并企图由此向时间挣回一点点早已消失的青春本色。
我一时看得兴起,也加入了她们的舞团,且在音乐的律动里,尽量将身体放得柔软,慢慢地舞动起来……。舞动起来,并让身体伸张,将暮色旋入了更黑更暗的夜景,旋入一条越走越短的单程路上,以及岁月无可返回的深渊里,进而微微感到全身肌肉逐渐的放松,静定,并且慢慢的,慢慢的也与她们的舞姿、节奏,以及苍茫暮色,浑然融成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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