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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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憲問》(注:孫,通遜,念xùn)
與安煥然教授在新紀元大學學院中文系的辦公室會面,四面牆迴盪他爽朗的笑聲。他在星洲日報言路版開設〈邊緣評論〉專欄多年,有時文章一出即腹背受敵。同一個課題,被立場兩端的人指他站在對立面,難道站在中間不行嗎?呵呵呵呵!(讀者有機會真該聽聽老師的笑聲。)
網絡從來不是平靜議事的場域。他用孔子的話自勉,國家社會講道理時,要直接說出看法,做正確的事;國家社會不講理時,還是得堅持原則做對的事情,但言語就要婉轉些。
至於網絡上對自己的惡言,甚至人身攻擊,他看得很淡。因為很早就看清,“你太過執著某些東西是沒有意思的……”
那年研究所一年級,父親突然病逝。安煥然整理遺物,重讀與父親往來的書信,眼淚簌簌。
“我們的想法越來越分歧,後悔把你送去臺灣。”原來父親晚年這麼想,可安煥然收信時並不以為然,還覺得自己站在真理一端,是父親還未突破。
“爸爸您的思想落伍了,跟不上時代,真相事實不是這樣,歷史也不是這樣。”這是他用得語氣最重的言辭,想必傷了父親的心。
那是怎樣的時代?回溯30年並不夠,安煥然把時光機調前到兒時時光。一個人對事物的看法原則是成長經驗和知識累積的成果,是怎麼樣的生命經歷,讓父子走向分歧?
“我父親是老左。”安煥然記得小時候家裡有《人民畫報》,是從新加坡偷偷帶進新山的。父親帶他看的是香港鳳凰影業、長城影業的左派電影,劫富濟貧的《我來也》、民族意識強烈的《甲午風雲》,《劉三姐》他也看了七八遍。他的世界沒有鄧麗君,在父親看來那是靡靡之音,但小學他就能將《黃河大合唱》倒背如流。他看父親看的書,例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意識形態強烈得老師都緊張,特地開導他要涉略不同領域的書。少時的他和父親一樣,愛那個中國。
臺灣升學,從學運看見民主
獨中生的升學路選擇本就不多,歐美太昂貴,中國還未改革開放,臺灣則標榜是中華文化復興基地。所以當年,父親是同意送他留臺的。只是,1988年赴臺,他著陸的是剛剛解嚴,整個社會最震盪的臺灣。而他身處臺南成功大學,又是民主化和本土化最強烈的地方,學運蓬勃的校園。
影響他至深的,還有兩件歷史大事。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臺灣媒體剛開放,派記者親臨現場。安煥然隔海看到第一手畫面的電視報道。“那對我是強烈的衝擊,認知到當代中國出現什麼事情,而不是一窩蜂美好的‘光榮兵’那種想法。”
對他思維有更大改變的是1990年的野百合學運。安煥然的學長姐絕食抗議,老師親上前線聲援學生。“我們感受那個氛圍,他們對民主化的追尋,而且成功了。”
“臺灣的民主化、本土化運動,讓我意識到這些東西可以在自己的國土成為可能。”安煥然不假思索決定學成後一定要回國,“我們回來就是要建設馬來西亞本土化的東西,就算是華人也要有本土化的自主性。”
最切身的經驗,是被情治人員請吃飯。野百合之後,民主言論開放且熱絡,成功大學外的廣告牆貼滿政治言論。有本土派學生寫,國民黨派專車接送僑生去投票,還罵僑生是國民黨的狗。安煥然按捺不住怒火,寫大字報還擊,別把僑生當作政治的籌碼、羔羊,赴臺讀書被冠上“僑生”身分,也不一定是他們要的。
筆戰白熱化,連記者都來關注。安煥然還想再戰一回,結果回到宿舍就看到字條,心知完蛋。情治人員請吃飯,他氣憤點了最貴的排餐,卻不知吃了什麼味。對方扮好人說,“拜託一下,不要再寫了,太激烈了。”
立場不同,父子對話漸行漸遠
那個年代,在臺灣本土派眼中,中華民國為了要代表全世界中國人,廣開僑生學額,佔了當地人的機會。其中一名情治人員告訴安煥然,“其實你們過來的也有很多是很好表現的,你要讓他們心服口服,就拿出你的成績來。”衝著這句話,他定下心來奮發讀書,大二、大三、大四都考取全級第一名,還以第一名考進研究所。
那起風波反而促成了他和本土化學生的對話。他生氣,但是一個本土派的學姐告訴他,“你不要生氣,你要了解他們生氣的理由。”原來,把共同經歷說出來,其實是可以對話的,思維也改變很多。
也就是那些經驗,安煥然開始和父親就不一樣了。他不再像父親那樣擁抱大中華民族主義,“以前我很仇日的,我唱《黃河大合唱》的啊,結果最仇日的娶了日本太太。”大學時期,安煥然已經和日籍女友,也就是現在的太太交往。打破民族主義後,父子對中國的認同不一樣了,他不再認為凡事都是中國好。書信間,父親提一點他就反一點,甚至覺得父親不可理喻,越來越不能溝通。
可是回過頭站在父親的角度,他也沒有錯啊。“他在中國出生,臨死前也想回去海南島,那裡還是他記憶的地方,他有原鄉的情懷……”檢視父子各自的成長經驗,安煥然這才明白,“他也有接收資訊和認同的意識,你怪不得他。”
其實,父子倆從小親近,要不是當年父親的藏書,安煥然也不會培養出對中文和歷史的興趣。失去父親後,他自問拿那些立場去跟父親爭論做什麼?得到什麼?改變不了他的想法,那為什麼不能在談笑之間大而化之?如果可以重來,安煥然只會回一句:“是囉,我膚淺。”
這也就是為何,安煥然在還沒進入網絡時代時就看清,過於執著爭辯立場是枉然的。“你犧牲掉你的親情來執著你的意識形態!”
這個社會不能反智,我們需要有獨立的判斷
你在執著什麼立場?什麼意識形態?
香港反修例運動(反送中)時,安煥然發表文章,支持中國的覺得他站在香港那邊,支持香港的覺得他偽善。兩個極端的人都要他立場鮮明,非黑即白,幾乎沒有中立的選擇。
談馬來西亞政治,他主張選黨也選人,但輿論好像只能二選一,結果他同時被罵成國陣的訓犬,又被指是希盟的支持者。509大選時,曾經教過的學生在他的臉書留言“看事情很透的人會早點死,因為洩露天機”,瘋狂到可以咒人早死。回看,安煥然說當時人們好像什麼都不管了,“只有一條路,就是把納吉打倒就對了,其實他們只打倒馬華而已。”
中港臺議題和馬來西亞政治很容易在本地華社引起兩極對立,隨之而來的是非人化的標籤、人身攻擊、惡言穢語。安煥然覺得,那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以及所接受的資訊有很大的關係。“民族意識的魂會被叫出來,很像‘叫魂’,有點義和團式的,等著被勾魂,被喚醒,變成不能去好好談。”
不是不能有立場或意識形態,安煥然認為,我們的社會不缺立場,而是缺乏可否容納、尊重不同的有理據的聲音。媒體與時事評論界需要發揮比較獨立,而不是靠邊站的聲音。
安煥然說,五四運動不只我們缺乏的是真心和獨立的判斷,在兩邊之間取得持平的論述,需要有知識的支撐,而不是反智。是愛國主義或民族主義尊嚴的召喚,還強調對事物的獨立判斷。“獨立、批判思維是我們社會最重要的東西,但現在常常是跟著感覺、立場走,變成是很反智的情況。”網絡時代常見,很多人只有立場,沒有判斷,就只會找尋很多資料來支撐自己的立場去反擊對立的論述,而且是用很強暴的語言。
“有時大而化之,沒什麼的。”面對立場不同的親友,安煥然通常不會用力爭辯,即便網絡上辯過幾句,事後見面還是可以一笑解恩仇。“但是如果網絡上有一些挑釁、傲慢的言論,會影響到其他人,那我就會講(還擊)。”因為他堅信,這個社會不能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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