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很想激动起来。那才是自然的反应。因为这点意识,我虚伪了。
当我读到手机上,茵茵传来的那张照片和一则说明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我的脑海里立刻揣摩应该怎么回复。而且我那么着急,想要立刻回应,好像迟了一点,都表示不出我的兴奋一样。茵茵说,那些在地面上摊开的纸张,是我给她写的信。照片里还有几张彩色卡片:可爱的黄鸟、戴红帽的小牛和一颗大大的心。这些卡片我真的认不出来了,但也能确定是圣诞贺卡或者生日祝福吧。我那个时候,是很想讨她们的欢心的。所以,留学上海后,还不断写一些简单的信给茵茵和馨儿。当时,她们四五岁,还在幼儿园。再看照片,那些信,可是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字。我记起来了,是大嫂给她们念的吧。我总是在信封上写上她们的名字,然后地址下写着:c/o大嫂。我就是要我的两个小侄女感受到,一份来自远方的心意,唯她们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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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4年,我一共回国度假3次。有一次,大概是最后一次吧,因为她们都上小学了。抵达家后,她们绕着我叫,姑姑,姑姑。然后,迫不及待向我展示她们的雨伞。是两把小孩专属,而且是小女孩专属的彩色小伞。我不明所以,不知如何反应。大嫂笑盈盈地说,我在其中一封信里说到,自己穿着雨衣骑脚踏车去上课。我想,大概是上海的梅雨季节吧。在自己国家,雨下得再大,总是能找到避雨的方法。在上海可不行。六七月里的雨会连续下好几天,甚至整周,是怎么也躲不过的。大嫂说,不论她如何解说,都说不明白,雨衣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她就带着两个女儿去杂货店、便利商店、大购物商场,到处找。可是,小孩专属的小雨衣,找不着。于是,大嫂买了两把小雨伞。她们可一点都不失望,还开心极了。接下来,就日夜盼着一场雨的到来。大嫂说,当一场小雨终于降落时,她们撑着小伞,站在雨中,像两朵太阳花一样盛开。我真没想到,一场异乡长命雨,随我的文字下了两周,飘扬过海拍打我的家,淋湿了两颗小心灵。
每次回国度假,我都会把时间腾出来,陪陪两个小侄女。比如,我要求男友跟他父亲借车,载她们一起去逛街。印象最深刻的是,我们4人到刚建好的双峰塔吹冷气、吃炸鸡、喝汽水。我和男友牵着她们的手,走到阳光广场中部,想从那里到空中桥梁。可是,围栏阻住了去路。却没有人在看守。轻狂的我想拉两个小侄女步入禁区。我觉得这样很好玩。可是,乖巧的侄女们却执意不肯犯规,不愿意踏入围栏的另一边。回到家,我把事情告诉家人时说,她们太规矩、太怕事、太没有冒险精神了。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处。
除了双峰塔,我们4人还去了其他地方。应该去过动物园吧。或许,大嫂也同行。大概也一起进过电影院看暑假动画片。说不出是哪一部了。现在记起来的,倒是我陪她们在家里看迪斯尼卡通片。她们最喜欢跟随电视荧幕的片段,玩角色扮演。被子披成披风或者绑在腰间变长裙。枕头可以是《美女与野兽》里的雪球、《木兰》里的湖面或者《辛德瑞拉》里的南瓜马车。那时非常流行吉卜力工作室的全套盒装VCD。是我叫大嫂给她们买一套的。其实是我自己很喜欢宫崎骏。我一直觉得,《龙猫》里的那对姐妹,正是馨儿和茵茵的写照。那时大姐馨儿留着长发,妹妹茵茵剪了清爽的短发。为了满足自己的遐想,我暗里希望,大姐把辫子剪掉、妹妹梳个双马尾。我不只一次对她们说,馨儿和茵茵就是追灰尘精灵、遇上龙猫、坐上猫巴士的小月和小梅。
还有一次,我们去了一趟热浪岛。我对大嫂说,我和男友可以带她们乘搭长途巴士,还可以带她们乘船,然后在海边拾贝壳、到海中央浮潜。大嫂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当面问大哥,让大哥来应付。而大哥睁大眼睛,想了两秒说,如果爷爷和嫲嫲一起去就没问题。我怎么可能让我爸妈来监督呢。最后,只有我和男友跟另外3个朋友上路。这趟跟侄女们的出游,不曾发生,只在我心中留下许多的美好幻想和一丝的苦涩遗憾。我是不满意的。这次,我突然发现了,原来自己没有两个侄女完全的掌控权。
都是久违的回忆。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想记起。
那些年,我从中国买了很多书给馨儿和茵茵。那些《安徒生故事集》《格林兄弟童话篇》《山海经神话故事》,我自己都没读过,就交了给她们。我也买了《天鹅湖》和《胡桃夹子》的芭蕾舞剧,让学习芭蕾的大姐观赏。毕业回来后,我还带她们去观赏儿童舞蹈展、逛书店。茵茵那个时候开始爱上涂鸦,整日在学校练习簿上写写、画画。我差一点就把朱光潜的《美学》交到茵茵的手,最后觉得还是再等上几年。我那么希望她们得到艺术的熏陶,可以变成有文化气息的气质女生。
可是,我开始听到了一些话。我妈说,大哥投诉女人不该念太多的书,否则会找不到老公。当时,我结束了大学4年的恋情,正单身。大哥就是拿我作坏榜样。更糟糕的是,这时我得了躁郁症。我的性情发生很大的变化。我再也无法正常将自己的感情投注在我的小侄女身上。也是这个时候,最小的侄女,菁菁出世了。我跟菁菁很生疏。甚至于,我不喜欢她。大家都说,她是三姐妹中最聪明灵巧的。大家都非常宠爱她。我却认为,她任性刁蛮。我一直对她很冷漠。我对待她跟两个姐姐的态度,完全相反。有一次,我跟大姐二姐玩,刻意冷落她。具体细节,已经模糊了。可是,那一幕,历历在目。小菁菁扁着嘴、红了双眼和鼻子,向她的妈妈和嫲嫲哭诉:姑姑不喜欢跟我玩。说完,她放声大哭。那句话,深深刺痛我。她的哭声,让我想钻进地里去。当时,我妈和大嫂看看我,又看看小菁菁。然后她们若无其事,哈哈大笑。我呢?我痛得不知道应该安抚自己,还是更厌恶自己。
3个侄女自然慢慢地长大。一方面,我不认同我大哥大嫂的教育理念,也就是不给她们过大的压力。大嫂说,看姑姑吧,姑姑就是压力过大,才会心理不正常。所以,她的女儿不能上独中,应该选择功课不繁重的国中。每次考试时,女儿们千万不能熬夜,降低要求,只要及格过关就好。有时候中午,她们想要温习功课、读读书,大嫂也不鼓励,反而劝她们去睡午觉。我觉得这样生活是不进取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没有能力、没有权利、没有强烈的意愿,担起教育我的侄女的责任。于是,每次看到她们在朝向我不认同的方向成长,我就默默回身。渐渐的,我越来越远离她们。我越来越忽视她们。每次,我内心呐喊着:“如果我是她们的母亲,我就不会这样做”时,我就会迫使自己走开,不跟她们玩、不跟她们说话、不跟她们有眼神的接触。
很多年后,我才醒悟,我真的不是她们的母亲。我的身分,本来就不允许我干涉。那是大哥大嫂一家子的事。我应该尊重他们。我也明白了,如果我有自己的女儿,我也未必懂得如何给她我认为最好的东西。我一直都是一个局外人、旁观者。我美化也简化了一个女孩的教养过程。比如,那些我买给她们的书,后来自己翻了翻,才发现其实没有写得很好。她们大概也没有翻超过5页吧。那些经典芭蕾舞剧的VCD,早就不见踪影。我一直怀疑,宫崎骏卡通片里的经典人物,对她们的人生有多少影响。其实我想,会不会像迪斯尼公主一样,那些卡通片早就被她们嫌弃、遗弃、遗忘。原来,我投射在小月和小梅身上的爱恋,是我投射在馨儿和茵茵身上的自我中心和自我期许。或许,姑姑一直在一厢情愿和强人所难而已。
后来,大哥一家搬走了。馨儿、茵茵和菁菁也搬离了姑姑的世界。每次家庭聚会,剩下“啊,考试过了,快毕业啦?”“几岁啦?20岁了哦。”“工作得愉快吗?”“已经30岁咯……”时间在流逝。我知道,自己没有参与的部分,在一点一滴塑造她们。我所不知道的经历,已经构成了她们的人生。我已经不了解她们了。她们已经不是那段岁月的小馨儿、小茵茵和小菁菁了。(9月16日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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