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一声不响地就阴天。
到老家探望父亲,路过墓地,下车去探望妈妈。岁月真是不怀好意,野草一经鼓噪,不日里就已来势汹汹地兵分几路,前后左右向墓地包抄,晃晃荡荡的尖头像一把一把伺机破城的利箭,差不多快要占据墓地城池了。尤其是墓前野草,更是毫不客气有恃无恐地在它的地盘胡乱地疯长,像浪潮般翻滚成大约有百来呎距离的身势,原本一条还能行人的小径也被它们疯成毫无形象,要到妈妈墓前我得像个智障似的左拐右胯地踩过它们的身子,踩过乱象丛生的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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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长的野草,若是以前的妈妈,肯定会抓了巴冷刀就把它们灭得叫春风也无法催生。
这样想着,早上还阳光亮丽的,说变就变,举头阴云归拢。
山后几棵大树上的几只猢狲看到我,似乎是存心要向我示威,在树上很傲慢地攀跳不停。我才不理它们那么多。这些猴头,喜欢住在山上成王是有原因的。孝子孝孙祭祀过后,留在山上不带走的食物就成了山王腹中佳肴。有一回探望妈妈,又是阴雨。见邻居门前的糕点香支被它们掳掠成胡乱颠倒,阴雨点点滴滴,猢狲来不及抱走被泡软的包子,摊在墓前瑟瑟叫寒。
几个月前种下去的台湾草,开始的时候便出现水土不服,一步一步向枯黄趋近,才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青绿身躯已经几近衰颓破败,黄得很叫人同情。这些时日骄阳没那么跋扈,他们竟然可以绝处逢生,开始对领地向外布局,把一些争气的绿对外撒开。我绕着墓地拔青,思念像野草。
妈妈磨了一生的苦债
父亲想必又是外出了,到老家的时候,只看见空落落的老家在泥沼上若有所思,情思黯然,用力地追忆过往的故事。以前回家,一定会看见母亲坐在门前矮木凳上,联同海风,要不就是陷在早晨温柔和煦的阳光里,问我你来了啊,吃饱了吗,今天没有补习吗?
门前一张塑胶红椅子,母亲以往很喜欢坐在上面,我们也很爱看母亲坐在其上,与我们说着村里的阳光有多凶猛,昨夜风雨有多疯狂,父亲海上作业有多辛苦。我和塑胶椅复制母亲以往的坐姿,路旁母亲的杜鹃花,母亲的脚车,母亲亲手安置的水槽……看着这些,就非常非常地想把满怀的思念向母亲倾述。
母亲是新添的会员,新住祖先牌里,不知道是否能适应。佛音挂着低低喃喃,很多次越听,心就有一层一层的铅坠落。
母亲自小就是劳动,也是劳碌。门前一张大约两千方呎的白色贝壳地,是我们泊车的地方。母亲用她的小型脚车,不知道耗尽了多少个晨昏,一桶一桶地将沙滩的版图贴在门前。几乎有很多次,脚车到了门前,脚车摇摇晃晃,母亲的脸也摇摇晃晃,她一手往身后抓住摇摇欲坠的一桶贝壳,一手紧握车把,双脚顿地,落力地安抚操劳而不爽的脚车,每一回都耍性将头歪斜一边,母亲在险象环生里稳住她狼狈的笑脸。这样辛苦的工作,被父亲说成在“磨苦债”的事情,母亲却每一回都干得乐此不疲。
磨苦债是潮州话,意思即是存心找事来为难自己,让自己吃苦头,难听说一些就是自作虐还债。老家前前后后,都有母亲磨苦债而留下来的杰作。母亲跟外婆一样,女儿身男儿性,不管女人活儿还是男人干得的事儿,也难不倒她们。
我说的是一点儿都没诓人的。
老家后方有一处我们经常纳凉闲聊的地方,母亲能够用一介女流之身,从最低处打地基征服渔村泥沼之地,再一层一层拔地铺盖而上,这些她只凭单独之力便能完成,就连后方咫尺相望的邻居男人,有一天她的女人聊天时还对母亲说阿彬嫂啊,你实在欠死(厉害),我该俺(丈夫)也哦咯(称赞)你,说你好料。现在想一想,除了佩服母亲之外,也真是磨苦债的母亲啊!
渔村常常毫不通报的就风急雨急一番,飘风泼雨的经常扫得老家一身狼狈。母亲便风风火火地车了一些布帘,四处为老家补补贴贴,像粘贴膏药布似的,将风雨挡在外面。她生性节俭,不久又不知道怎样的就在屋檐架起了一行齐整又曲折的水槽,将雨水引进洋灰水井里头,吞得水井饱胀不已,每一回打水,都能捞起母亲一身的苦债!
反复地冥思让人思想也渐渐跌入混沌。于是乎起身到门前路旁斜坡地。
褐色淡水河依然在眼前悠悠地流淌,母亲日思夜想消磨了好多吨债的芭林曾经就在对岸。她双脚不便于行以后,心有不甘苦心孤诣经营的芭林就这样遗弃,于是乎将整幅芭林的青春移植在斜坡之下,木薯甘蔗椰子芭蕉释迦牟尼果番石榴仁心果,不久前后都在园地里列队,虽然把园地呵护得过程里磕磕碰碰,她也甘之如饴!
父亲的摩托噗噗噗地由远而近,我说阿爸前些日子在妈妈坟头种下的3张台湾草,死了一张,两张如今似乎有起死回生的现象,真好!父亲听了忙着摇头说,不要磨苦债啦,没人照顾不能活的啦!
磨苦债就磨苦债吧!妈妈以前喜欢劳种,磨了一生的苦债,磨掉生活四面八方随时扑来的蹭蹬,换给咱们一个饱胀无忧的童年,如今只能在心里表达对妈妈的感激了。让我学妈妈磨苦债吧,但愿不久,妈妈坟头会铺满青壮的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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