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到校。
邊啃著麵包邊打開電腦,一如常日瀏覽各種行政電郵,例常回復各種諮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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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身為教員,但也兼為行政,日常電郵的往來頻繁,也是工作中重要的一部分。其他老師在忙著備課的時候,我常常忙著打電話回電郵,解決各種行政疑難雜症。
電郵往往會分成幾類,一般行政通知、課程諮詢、在籍學員疑問、其他部門雜症。大部分電郵需要立即回覆,但回覆的過程錯綜複雜。要是關於課程的小疑問,簡單回答也需要花時間琢磨用詞;要是牽涉到其他部門,便是準備跨山過海,預備在取經路上斬妖除魔了。
有一封沒有署名的電郵,來自校內的學生賬戶。
他是上學期華文班的學生。
在105位學生裡,他不是耀眼的孩子。大學華文課的第一天,從我的姓名開始,說到夏商周,再說到元明清,把詩歌、散文、小說如黃河般滔滔展現。講堂很大,卻被滿滿的學生擠得很小,密密麻麻的漢字在空中瀰漫,同學們仰望漫天的圖騰,伸手欲挼……哈啾!我聽見了過敏的聲音。
過敏很正常。
我對塵蟎三級過敏。空氣中不經意飄過的塵蟎,那麼不幸運地落到我的呼吸之間,過敏隨即暴發。一連串的噴嚏是身體響起的警鐘,前方危險請勿靠近。在噴嚏與噴嚏之後,身體以紅腫展示備戰狀態,非我族類格殺勿論。啊,抗戰的艱辛,回望日軍侵佔星馬,那一片生靈塗炭,那血淚模糊的過往,在免疫系統中日復一日地搬演現實。一直到醫生投下兩顆原子彈,再使用生化噴霧,在體內分裂、瓦解、重生,激進派暫且休戰冬眠。
那堂華文課中,竟有接近六分之一的孩子過敏了。
哈啾!哈啾!哈啾!
一片愁雲慘霧……
慌亂之中,我把講義合上,飄散的漢字瞬霎從空中歸位。我用板擦把殘餘的圖騰逐一網羅,掐散。再到講堂的各角落搜索漏網之魚。
預防過敏的第一條防線:阻斷過敏原。
課後,陸續有同學到辦公室診斷。紅腫的眼鼻,申訴的語調中還帶著濃濃的鼻音;手腳密密麻麻紅疹,邊撓邊申訴著語言在他的血管中恣意流動;呼吸困難,急速收縮的氣管吐出滋滋的叫聲。
奇特的是,他們口中都含著過敏原——華語。
過敏的同學窸窸窣窣地用華語敘述病情,聽得懂華語但說得不好、聽說都會但看不懂漢字、能辨認一些漢字但寫不出來、能寫一些漢字但無法閱讀與書寫長篇文章。我細細分辨著他們與過敏原的因緣關係,國際中小學畢業,學過基礎華文;華小國中生,考過UPSR華文;華小國中生,PMR華文低分掠過。
我望進他們因過敏而通紅的雙眼,病症是疑惑、恐懼、不安,尋求的治療是豁免選修華文課,希望能以基礎華文或免修替代。
語言在血管中流動,你們正以你們過敏的語言活著,卻渴望逃離仰賴為生的養分。
我願意為你們抗敏,為你們建立起免疫的堡壘,讓語言成為血液的營養,讓漢字成為強壯的骨骼,讓文學成為敏銳的五官。
或是,決絕隔離過敏原。
大家都到教務處尋求隔離,只有他透過厚厚的眼鏡望著我:老師,我可以try。
抱著電腦和詞典,他努力將支離破碎的筆畫粘黏成歪斜的方塊字,夾雜著英語不斷調整聲調報告作業內容,咀嚼著陌生的古文古詩。尷尬靦腆的笑容,自嘲滑稽的眼神,糾結崩潰的雙手,他在語言的熱帶雨林中披荊斬棘。跋涉過湍急的河流,穿過叢叢的灌木,踏過危險的沼澤,抓住文字的藤蔓晃晃蕩蕩。
期末考,他的字跡歪七扭八,像醉酒的毛蟲。
我用紅筆揀起破碎的筆畫和斷瓦殘垣般的句子,在空氣中凝聚成一個個過敏的粒子,氤氳著古老血氣,緩緩四散向遠方。
輕輕點開他發來的電郵,我知道,至少那105位同學中又少了一個華文過敏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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