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專欄.觀看的方式】龔萬輝/表姐出嫁

剛剛房間裡還擠滿了女孩子們。她們都約定好了，一起穿著一式的粉紅色的小洋裝，且都仔細地化了妝。她們都是彼此熟識已久的朋友，互相拍打笑鬧，舉著手機拍照。她們無時無刻都在拍照，彷彿要把每一刻時間都佔為己有。表姐的房間也和平時有些不一樣，原本孩子氣的卡通床單被換成了喜氣的顏色，梳妝鏡上還貼了剪紙的喜字。但此刻，那些姐妹都跑出了房間，鏡中留下了新娘一個人，只有星仔還站在鏡子映照的外面。

星仔今天穿了新的白襯衫，鈕釦鎖到領口，讓他一整個早上都不自在，老是想伸手去拉那衣領。但今天是大日子。恰巧學校放假，他隨父母回到小鎮，在大姨家住一夜。一早他就被廚房裡叮叮噹噹的聲音吵醒。揉著眼睛起床，看到表姐比他起得更早，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化好了妝，但身上卻仍穿著平時鬆垮垮的荷葉領Ｔ恤。表姐看到他，就喚他去刷牙吃早餐。

如今表姐坐在房間裡，坐在床邊上，已經換上一襲新娘的禮服。低胸剪裁的白色禮服，露出了表姐的肩膀，鎖骨清楚地從瓷白色的皮膚下浮出來。星仔從來沒有見過表姐這樣的打扮。他覺得此刻的表姐特別陌生，也不像平常那樣和他玩鬧，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表姐在厚厚的妝粉下，像一尊漂亮的娃娃，然而看起來卻有一種陌然的疲憊。

房門外卻是一整片的喧嚷。車子來接新娘了，車笛和鞭炮響遍整條街。剛剛擠在房間裡的那些姐妹，這時都擋在大門口，不讓新郎進來。她們把大門鎖上了，大聲向新郎要紅包。隔著房門，星仔清楚聽見那些女孩子叫嚷：“不夠啦！這樣就想娶我們小倩嗎？回去啦！”而大妗姐在一邊連連勸說，你們玩一下就好，不要誤了吉時啦。

星仔想要走出房間看看她們在玩鬧什麼。這時房門卻被打開了。門縫間探進一個女孩子的臉。那女孩剪著爽利的短髮，露出古靈精怪的笑容。和那些粉紅小洋裝的姐妹們不一樣，那個女孩穿著Ｔ恤和牛仔褲，但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表姐抬起頭，露出訝異的樣子，想說什麼又不說了。女孩走了進來，走到床邊，她和表姐就這樣並肩坐著。女孩說：“你今天好漂亮。”表姐才終於綻出了笑意。

表姐轉頭叫星仔去拿甜湯進來。她早上一點東西都沒吃，現在都快餓死了。星仔說好，走出房間，輕輕掩上了房門。那些姐妹還在為難新郎和他的兄弟團伙。星仔看了一陣，看他們玩鬧得不亦樂乎。大人們坐在客廳裡，都帶笑意看著這群年輕人。剛剛被鞭炮嚇得半死的小狗，現在也不躲了，歡快地團團繞著大家跑。

星仔拿了兩個小瓷碗，到廚房添了兩碗熱燙燙的八寶湯。一大鍋的八寶湯，慢火煮了整個早上，掀開鍋蓋就一團蒸汽冒上來。星仔勺了兩碗甜湯，懶得拿托盤，就用手指鉗著碗口，一手一個碗，轉身走到表姐的房門口。站在房門外，他從微掩的門縫間，看見表姐仍坐在床沿，卻不知為什麼掩著自己的臉，聳動著肩膀，似乎在哭。而那個短髮的女孩子挨著表姐，輕撫著表姐的裸色的背，一面用紙巾為表姐拭去臉上淚水。看著她們兩人的身影並肩靠在一起，星仔突然覺得不應該在此刻把房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