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我的〈一個女人的臉〉嗎?我希望你喜歡它,因為它是誠實、私密的。儘管它看起來稚拙,有點膚淺、脆弱。
我在醫院動了一場小手術。醫生在我的診斷書上寫下了這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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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宮內膜病變。子宮多發平滑肌瘤。右卵巢囊腫。雙輸卵管系膜囊腫。脂肪肝。高膽固醇血癥。
解決方法很簡單。“病損切除術”,她繼續寫道。只要在腹部切三個小口就行。“一點兒都不危險,”她先是這樣說,緊接著又說道:“不過所有手術都有風險。”
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夜晚是睡不著的。不是為了熬夜寫作,而是實在無法入眠。我總是感到恐懼。我躺在緊貼著窗戶的床上,一會兒輕輕掀開窗簾,看看夜空、樹木和新世界百貨商場,一會兒屏住呼吸,看著夏木,就好像即將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暴雨將至。
一年以前,在那間屋子裡確實發生過一件事。一個陰冷的夜晚,在人們說的“狼的時刻”,夏木在睡夢中第一次癲癇發作。他的咆哮聲劃破了黑夜,他像一頭癲狂又憤怒的公牛,眼睛睜得鼓鼓的,不停地顫抖、痙攣、喘息。那一刻我以為他的靈魂正在被惡魔撕扯。畢竟這樣的事我從前只是耳聞,並沒有親眼見到過。
六姨媽說外婆去世前曾見到天使。當時她在外婆身邊,外婆躺在床上,右手指著天花板,氣若游絲地笑著說“天使,天使”。她的眼珠突然像貓的眼睛那樣閃爍著幽微的綠光。六姨媽抬頭看了看天花板。當然她什麼都看不見。
據說母親死前也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很好,要跟他說謝謝。”她指著前方說。弟弟轉過頭,只見一個陌生的病人坐在床上,沒有什麼良善的男人。
我從來不敢真的去想像母親見到的那個人的樣子。我害怕我見到的是我早已在許多傳說中聽聞的可怕的臉。牛頭馬面之類的東西。怎麼會有那樣的生物?
突然有一天,我的腦海裡蹦出這樣一個想法——天使就是死神。那時我正在養病,晝夜不分地躺在我們的小旅館裡。我在想母親看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在目睹這樣一個女人的死亡時,他有什麼感覺?他和我們一樣悲痛欲絕嗎?如果是,那為什麼他允許這場悲劇發生?如果不,那他就真的是死神,而不是什麼天使了。這不奇怪。看看《第七封印》裡的那個騎士。那個痛苦、真實、迷茫的布洛克。連他都把死神認作神父了。
在醫院的第一個夜晚,我踡縮在被窩裡抽泣了很久。我在為自己哭泣(別唉聲嘆氣的)。我還祈禱了。至少那聽起來像是一次憂傷、痛悔的祈禱。我還聽見自己對母親說話,“媽媽,別帶我走。”我想到了夏木,想到那些被荒廢的時光,還有那些曾經作出的荒唐,充滿了悲劇意味的決定。只是這樣的呼求又有什麼用呢?
第二天,一個女人把我推到了手術室。我躺在手術室外,身體被一張棉被裹得嚴嚴的,無法動彈。我在那裡躺了好一會兒,看著人們進進出出,聽著從手術室裡傳來的各種聲音。做完這臺就該下班了。王志國,該醒了。嘟——嘟——嘟。牆上的白色大時鐘上,秒針像一隻怯懦的老鼠正在奮力地向前爬。每扇門外都有天使在守候此刻正躺在手術檯上的人。那些人的命運是一盤棋。死神拖著又長又鋒利,透著冷峻白光的鐮刀在走廊上來回遊蕩,尋找可以吞吃的羊。
我做了一個夢。我站在一叢翠綠色的灌木前。灌木無邊無際,是一座美麗的花園迷宮。沒有聲音,沒有風。就在我抬起腳,準備走進灌木叢時,我聽見夏木的聲音。他在呼喚我。他伸出手來,想觸碰我的肩膀。我回過頭去看他。然後我便醒過來了。
小林,該醒了。
那迷宮是地獄之門還是永生之門?我想起《呼喊與細語》裡艾格尼絲走過的至暗之境。那也是外婆和母親走過的地方。夏木也險些去了那裡。那是真正的永無天日,徹骨的黑暗和寒冷,人人都孑然一身面對自己的死亡。
幾天後,一場夢又悄然而至。我看見兩個新娘端坐在華麗的戲臺上。她們被籠罩在一片紅光之中。我想走近去看她們的臉。突然一陣騷動,人們行色匆匆,一個男孩對著我又笑又叫。
女鬼結婚。女鬼結婚。
猛然間我看見自己的臉就在那片紅光之中。
現在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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