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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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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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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4:43pm 05/10/2022

散文

火山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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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奖

新秀奖

评审奖

林日锦

【花踪16.新秀散文评审奖】林日锦/余悸

作者:林日锦

“若我们静默不语,我们的心里会觉得不舒服,若我们说话,我们会变得可笑。”

——荷塔·慕勒《风中绿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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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年半的留学时光,一晃眼就过去了。我以为离开了H城,记忆的旧伤终将随着时间流逝结痂然后淡淡消褪。或许是因为地理上的距离,念书的城市如今成了远方,任过去的事寄托在他方,似乎是逃避却也免于内心磨损。自此选择不再提起时,渐渐远飏的物事却像鬼魅一般,穿越时间的迷雾,日后在一束光、一帧照片、一段梦境中悄悄显影。

在H城,窘迫的日子常常推着疲惫的人,推到悬崖边颤颤眺望火山口。前,是无风无晴异常静寂的。时序来到最后一学期的初夏,滚烫的熔岩在地壳下暗涌着,革命的焚风吹过一个又一个街头,迅速在市井之中燃起了熊熊篝火。城市一夕骚动起来。原本有着人群恐惧症的我在友人陪同下混进了游行队伍。我犹疑着,摇旗呐喊是否称得上革命?如果视游行为革命,那游行结束之后呢?之后,人潮如蜉蝣鱼贯散去。微渺。漂泊。集体湮没于历史之河,鬼火般悬浮着磷磷余光。

某天晚上,步出食肆时,得知附近几条街道封锁了,捧着手机开启的Google Map,我低着头循箭头方向,穿过熙攘人群、杂沓市声、雷射散光,距离目的地既近又远。路往前延伸到了路口就中断了。没有了。无路可循,恍如一则城市寓言。铁闸深锁的地铁站将人拒诸于外。我转身折返,人如困斗之兽,在迷途中仓皇打转。有人对着荷枪堵在路中央的警察咆哮咒诅;有人沉默吞下无处宣泄的愠怨,哑忍着喉结下尖锐的呻吟。

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漫游者似的漫无目的在马路上晃荡,晃到灯火阑珊处,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四周人影疏落,一片死寂,一时竟无法辨识自己身在何处,自问: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一路停停走走,跋涉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尽头,一个又一个昨日泯灭了当下和未来,日子像是陷落于空转的回圈,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到、摸不着,不得不想起《蓝色大门》开场一片黑幕中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女子紧闭着眼反覆地说: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我记得,当晚回到宿舍已近深夜,洗了澡累得瘫倒在床上,只想好好睡一觉。长期失眠的缘故,安枕酣眠成了卑微又奢侈的渴望。无论现实再多苦难和不堪,只要顺利潜入睡海之中,身体便切开了和现实的连结。然而,我意识到有什么运转如常的秩序渐渐崩解了,睡眠、工作、学习、人际关系,还能像从前一样岁月静好吗?或许,岁月并不真的静好,不过是向未来预支了幸福的额度,而我们早已透支累累。

夏日溽热而绵长,白昼亮晃晃的,独自在无光的洞穴,裹着被子,窥看日光缓缓从窗边流过,那一阵子,肉身纤弱如丝,经常从梦魇中惊醒,得要像夹娃娃一样把自己一纤一毫从梦中抽拔出来,轻轻投放到现实中,行礼如仪,无伤地活着。

暑假结束后,号召罢课的响声传遍校园,尽管心底很鄙夷主修科系,天天如常拖着迟缓步伐梦游到课室上课,唯一一次例外是在开学当天,翘课参加了学生自发组织的开学礼,其后每一堂课至少出席了八九成。坐在偌大的冷气飕飕的讲堂内,我常常恍神得近乎灵魂出窍,回过神来视线刚好都落在教授身上,注视他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讲着冗长枯燥的经济学理论,仿佛城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顿时,教授、同学、甚或自己,之于我显得十分陌异:我怎么坐在里面而不在外面?这一切一切意义究竟又是什么?问题沿着抛物线坠落在虚空之中,发出空空荡荡的回音。我们宛如神话中的顽石,登顶了复又滚下山,反反覆覆抵御着风蚀成沙的虚无。

大学整整三年蛰居在书院其中一幢老旧宿舍,宿舍盖在老树郁葱的山上,看似远离尘嚣的恬静日子,直到有天清晨醒来滑开手机,脸书弹出一段直播影片,熟悉的校园景物映入眼帘,直播影片中学生和防暴警察正互相对峙,冲突一触即发。有一个眼神我始终难以忘怀,当前线失守了,身着黑色上衣的女同学许是跑得比别人慢,落单了,旋即被警察摁压在地并扯落她的“猪咀”(防毒面具)。她抬起双眼,日光炽烈,前一刻死守顽抗的激情烧剩余烬,徒留蒙上一层翳影的目光,彷徨,迷惘。

​手心一片湿冷,遥遥观看,天真地想,如果我有一双会飞的手,能否捧住散失的希望、折翼的天使、碎灭的心灵?

不知为什么,醒来了却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盯着天花板的苍白与斑驳,盯到世界骤然老去了,有些什么自我眼前忽忽破灭了。

我们像只野猫,游荡于黑洞破口外。

室友是个韩国男生,我们躲在宿舍看着直播焦灼了一天,临近子夜,他问我想不想加入支援队伍一起帮忙把物资传到山下?那晚夜凉如水,晚风挟着残余在空中挥之不散的催泪烟。途经平时上课的教学大楼,发现它成了临时物资中心,讲堂外堆放着校友及校外人士捐赠的衣物、干粮和医疗用品。记得当时人链中有一个女生凝望着星空,举起纤指像一叶扁舟逡巡于星河之间。她紧贴朋友耳边轻声说,今晚星星好靓好浪漫啊。身边听见的人纷纷停下手边工作,抬望眼,望向夜幕星辰,如一株株向光植物向着繁星洒下的光默默祈愿,愿明晃晃的星光照拂是夜的伤。

大学内部几乎停摆了,回想起来,谁心里未曾掠过一丝丝侥幸呢?除非碰上台风季,停课毕竟是千载难逢的大事件,恰好适合窝在宿舍追剧或看书。实情是比起枪林弹雨学生更畏惧饿死。学生成天唉声叹气,天快塌下来似的,一有空全都蜂拥到超市抢购粮食,可惜我厨艺不精,篮子净是杯面和巧克力,巧克力固然无法填饱肚子,偏偏那份苦中带甜抑止了我那一阵子过剩的焦虑和忧伤。这些干粮顶多撑得了一两天,幸得室友的眷顾,他有天翻出冰箱囤积许久的花肉片,炒了一大碟韩式辣炒猪肉,几个大男生聚在茶水间拿着筷子大快朵颐,气氛一片和乐。后来,他有个高个子友人接了一通电话,突然面露难色,交代几句话后匆匆就告辞了,临别前我们没有道别,没说“再见”,各自心照,很难再见了……

那几天,恐惧如瘟疫蔓延,平日和颜悦色的舍监面色忽然凝重起来,紧张兮兮地向我分析校外未来几日的局势变化,我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故知此地不宜久留,可是我又去得了哪里呢?回到房间,忽然好想抱紧一只猫,想带走所有的书,想把自己塞进行李箱,任由这口行李箱漂流到茫茫大海上。记得接到领事馆紧急疏散的通知时,十分仓促地收拾细软,拖着笨重的行李在挖空了地砖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磕磕绊绊行至集合地点。山上山下纵裂成两个世界,如置身例外状态中的安那其,地砖砌成围墙,学生接替保安把关学校出入口,空气中逸散着浓而呛鼻的汽油气味。

时代的灯塔轰然崩塌后,我们顾忙着奔走逃亡,越过叠得高耸的瓦砾堆,行过死荫驻足在荒原坟冢前。背负幸存的重担,我们如何叙说过去?如果遗忘本是罪愆,我们又该如何追忆?当时听到一句话,铭记至今仍像根针扎进心坎久久无法释怀:你们可以走,但我走得了吗?坐进领事馆召来的电召车,车子徐徐驶离校园,天空下着霏霏细雨,窗外景物稍纵撤向远方。丝雨飘摇如泪。霓虹光忽明忽灭。谁在闇夜里无声饮泣?谁的眼眸闪烁着萧瑟的泪光?

时光是一条迂回的河流,辗转之间从H城回到了热带小镇。我想像自己是名魔术师,想像有只白鸽撑开行李振着翅膀飞向天空,但当我挥挥棒子,行李却抖落遍地哑弹,抛下一片空白的静默。后来,我逐渐体悟到《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电影中,何以比利明知军人这份天职,只不过是一场电影般的虚幻投影,投射着国家机器满溢的私欲,他最终仍视死如归地恪守着“战场是我唯一的归宿”,回到了战场上去。举目皆亲,乡关何处?这些年,比利一直尝试逃离的,也许是那粉饰的太平。

回到原点,物事如昨,我却说不清,是语言丢失了我,还是我丢失了语言?无解的谜题日日夜夜在生活中静静喑哑了下去,而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说话了。

新秀奖散文评审奖林日锦,获奖金1500令吉及锡雕一座

| 得奖感言

谢谢评委,也谢谢我的妈妈。知道入围后我告诉妈妈,虽然她当下并没恭喜我,还告诉我要以平常心对待,但是我觉得她心里是为我开心的。她还问我,是什么?我解释,如果小说是虚构的,那么散文是写自己的体验。其实散文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定义和体会,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这篇作品是写给2019年的香港,和二十三岁的自己。它有不完美,也有天真的部分,而我把当中的残缺、天真,视为青春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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