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天旋地轉後,我重獲意識,像一隻軟癟的毛毛蟲,病懨懨地歪倚躺椅。無力的眼神望向人們自由暢泳的泳池,那個恆常拒絕我的冰冷世界。眼前景象重疊五歲光景,一深一淺的泳池依然是兩泓深邃的眼睛,望向晴空和流雲。那時還小,我圈著救生圈,只被允許在淺水池戲水,巴望對面的深水泳池諱秘莫測,正如汪洋,迴旋多重不可思議的恐怖想象。旁人和學員對父親行崇高的注目禮,遠觀他像一隻振翅飛翔的水蝶,在那裡傲然平敞雙臂,掀起洶湧的浪彷彿蝶翼扇送的微型風暴。
直到七歲那年,父親才厲色要求我到成人泳池摸索水性。扶著鋁製階梯,一步一步探勘成人泳池的深度,腳下虛浮踩不到底的水底世界把我吞噬於陰冷幽暗的恐懼中,讓我直打哆嗦。沒有人,尤其是父親,會相信我懼水,因為蝴蝶的後代會飛,游魚的後代會潛泳,本是再自然不過的常識。我才想學習水中吐氣,鼻孔就倒抽氯化的水,苦辣滋味直衝腦門。同手同腳的我,一直學不好正規泳式,於是“教練的孩子不會游泳”的風言風語把我驅趕到泳池的無人一隅。我在那裡自創新的花式,以平躺的姿勢沉入水底一片斑斕的浮光流影,迴歸純淨平和的原始狀態,一如曾經的羊水泅遊。水面如鏡分割了天上和水下的幻影,蜷縮其間像成蟲睡在蛹中,尋找自身在這個世界的分量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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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奇幻的天光遍射我的關節、四肢和軀體。我細膩地端詳其中的神秘變化,感知肌肉開始結實,偷看恥毛漸漸變長,於水中招搖。可惜的是,身高增長卻草草止於尷尬的十五歲,沒能借身體優勢承襲家族御風飛翔的秘術。蝶式精確重現蝴蝶的蛻變過程——先是在水下像蟲蠕動,積蓄力量,與水面平行時雙腳一蹬,才能平展雙臂,劃出完美的半弧。苦苦訓練幾個月,我的臂膀始終羸弱無力,掙不脫水面的巨大阻力,遊起來活像一隻溺水的蝶,換來父親半邊臉特寫的陰影和蔑視,還有那句傷透人心的“醜咯”。
小時候作文常把父親比喻成山,長大後他的確還是難以企及的高度,以那碩大的陰影持續吞噬我的微小身軀。其他同學比我遲加入游泳班,卻輕易超越我的進度,所以每次合照我都像外來者,負責舉著相機替父親和一眾年少的猛男合影。相機是橫亙在我和他們之間,那道永遠跨越不了的阻礙。遇到學生的家長,我會像穿山甲遇見危險般蜷縮一團,躲在父親後面,或者乾脆拔腿快步走上車,深怕那道問題冰寒地潑在我和父親的身上:“你的孩子啊?怎麼那麼小隻,不像你那麼壯?” 遺傳,是他們不經思索給出的答案,而基因是兩條河流匯聚而形成的命定,旁人這樣一說,豈不是暗諷母親那條河流的不濟?
經不起這種對男性尊嚴的挑戰,我曾多次要求加入父親帶領的校隊。每隻蝴蝶都值得一朵花,而我不甘雙翼永遠暗淡無光,飛過時總會飄灑嚇人的黑鱗粉,使那些春花萎靡枯謝。我急著振臂,去征服一座運動場,博得美女校花場外的尖叫喝彩。只是,遴選過程總是私下進行,不為徇私,而是方便遮醜。100米游出90秒的成績,去比賽註定吃人家的泡沫——岸上的父親看著秒錶,一派輕鬆的語詞,比之池水,更冷百倍。
我被父親請出泳池,去到一個走廊之外,充斥野性汗味的健身房,先鍛鍊好身體再說。那裡是一張捕捉各式昆蟲的捕蟲網,甲蟲扛著啞鈴、螳螂用螳臂迅速擺動兩條鐵鏈、群聚的螞蟻跟著蟻后的指令擺動四肢……沒人指導我如何使用那些猶如《奪魂鋸》裡的器械,所以我只能跳上跑步機,瞭望那個我立志翱翔的藍色天地,幻想自己在美麗的水花映襯下展示雄姿,讓腳下的履帶不停加速不停加速。一陣噁心感襲上喉頭,眼前忽然一陣黑一陣紫,胃部翻湧著胃酸。我馬上拉下緊急拉環,跑步機驟然停止轉動,而這一停,就是好久好久……
捕蟲網永遠失去了我。那裡咄咄的目光不再追擊我的脂肪指數,我也不必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胸部有否像女孩一樣微微隆起,也不需要刻意誇大所有因擔心“太娘”而撐出來的插腰、開腿等擴展領地的男人動作。因為身體夠小,我輕易從網眼脫身,決定把來自父親的賞識缺失感,化為紙上自由奔騰的河,任由我化蝶成魚,徜徉在自設的廣袤天地。
拒絕運動成為我實現價值和自我防禦的叛逆形式,所以身體不受控地突然縮水,又突然膨脹。不耐餓、不耐寒、怕操勞的這副軀體總是引來父親有關我“以後如何保護妻子孩子”的反問,半是嘲諷半是擔憂,說完鼻孔便會輕蔑地嗤一嗤氣。父子的鴻溝進一步深化,我則一直對他身穿貼身背心炫耀身材的低級表現,深感厭惡。
如果說蝴蝶是一朵會飛的花,那麼父親就是一朵水仙,那一朵在希臘神話中,某少年因為過度自戀,失足落水後幻化的花卉。他綻放在網絡縱橫的阡陌,比我這個年輕人開得更精彩。一格一格的照片就像標本,供人們研究他的浮凸曲線、三頭肌、二頭肌、背闊肌,搭配琳琅滿目的參賽和獲獎獎牌。生活際遇往往出現位置反轉,讓我的朋友更加關注父親的賬號,欣賞他就像一隻每個孩子都願意揮霍顏料的彩蝶。有時看見蝴蝶標本下方“uncle好壯”、“不老男神”等留言,我不禁耳根發熱,臉頰漲紅地多想,我會不會是顯微鏡另一端,研究人員特意安排的對照標本,展示歲月在我家中的倒行逆施。
知道必輸,所以我不敢像父親那樣,盯著前方目標,傾盡全力去追求,同時強烈拒絕那種乘著睪固醇之興所作的男子氣概,比如為爭一口氣就拳頭相向,或者為求偶而展覽油膩的皮囊。我後來深明,那年鼓勵我下水的泳池大哥們口中所謂的“美麗景色”,原來是他們剛成年時所垂涎的三點式。
我孤僻清高地想要飛出這些雄性動物組成的惡爛圈子。
但是我不能。無力感讓地心吸力勾結一米七的深水猛扯著我,使我迅速墜落童年的某個深淵。我努力飛向天際,烈陽卻融化了我的翎羽。情況危急,我卻不願扯嗓求救,直到游泳班某個大哥推了我一把,我才抓住泳池的邊緣得救。問及發生什麼事,我不敢承認自己為讓所有人驚豔,獨自吃力遊向深水區,然後雙腳一陣僵硬,無法前進的愚蠢事實。怕被笑,所以堅稱新的花式即將被練成。可怕的經驗在潛意識層積,轉化為每一次游到深水時,突然湧起的嗜人暗影,提醒著我的懦弱。生活中遭遇競賽時,我總是怯怯退一步,不敢預設勝利念頭,包括多男同追一女時,我會先對鏡反照我的窄小肩膀、渾圓小肚和綿軟胸部。恥辱的重量接著壓陷腳下的土地,凹成持續失重的流沙域。
大學時,有人見我那麼自卑,總會以“你也曾是冠軍精子”的黑色幽默作為激勵。想起游泳原是生命最原始的狀態,而我竟能在千億條精蟲的競速中成功捅破卵子薄膜,的確值得聊表自慰。但我內核深處所攜帶的Y染色體,形似一隻蝴蝶,莫非就預定了我必須像一隻雄蝴蝶一樣綁定天空,不停飛翔,容不下半刻的斂翅休息?
我沒敢真正停飛,否則今天也不會再次因父親的挑戰,衝動地去印證士別三日後的刮目相看。機率近乎零的勝利,最後破滅成低血糖的暈眩。擱淺躺椅上,我隱隱想起曾在科學課本里讀過的化蝶過程——毛毛蟲轉變為蝴蝶時,除了成蟲盤,其他的細胞都會一一死去。一面翅膀需要由50個細胞經歷5000次的裂變才能成型。這個變態過程不應該還很漫長嗎?我以為我有的是時間。
未曾想過停飛的父親,今天在展示蝶式時,卻迫於無奈提前合上翅膀。他的蝶式竟然到達不了對岸,臂膀也不再標準地拉得奇高。他努力閉上嘴巴,不讓學員發現自己的短氣,尷尬地循著凌亂水痕從池中央,一步一步往回走。我到這時才明白,從下水的那一天起,我不斷想超越秒數,超越他的拉鋸戰,其實是一場接力。水中色彩斑斕的雙翼已經落色;岸上斜躺的毛毛蟲卻仍然孱弱,沒有任何危機意識。
隱約間,我和父親都伸長手臂,想要儘快擊掌,換人競速。只是那個距離仍然那麼遠,好像永遠無法拉近。更可怕的是,我們所向披靡的對手正瘋狂地急起直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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