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建議去三馬丹,母親聽了雀躍萬分!她說,我們的祖輩,從中國廣東新會南來,據說都是先在印尼的西加里曼丹上的岸,多少年後部分遷徙到了砂拉越的泗裡街,也有不少落戶三馬丹。當年,她還在襁褓中,就曾在三馬丹過境、短暫逗留。
唐山過來不就搵餐飽咯!母親似乎輕描淡寫,說著年僅20歲的外公外婆帶著她急不容緩地背鄉離井,但內容浸透多少血汗與淚水、過程又涵蓋多少無奈與辛酸,雖身歷其境,她抵達三馬丹時,才3個月大,且奄奄一息,只差沒與許多人一樣,中途只穿著身上的那件衣服就給拋入南中國海了事。她能存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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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仔時候,我們哪一個與媽媽頂頸幾句,她們都說,不聽教了是嗎?等媒人婆來了,嫁你到三馬丹!母親提起往事,笑了:我若是嫁來這裡,不知後來的生活與情況是怎麼一回事。生了孩子,肯定不是你們!不就是因為日本南侵,他回三馬丹去了,我們再也沒有見面!
那個鄰居男孩,8歲就到泗裡街的基瑟投奔姐姐。胡椒成熟、每當其他胡椒園口僱人幫忙時,因為工作勤快,給僱用負責採擷胡椒的下半部,一對小小人兒的工資卻與大人一樣。僱主也讓他們拾掇經鳥類吞噬消化過拉出來的所謂殘餘帶回家。那才是胡椒的極品,每一顆都渾圓飽滿,母親說。
他最喜歡聽我即興唱幾句歌仔!老跟在我後頭要我教。我隨唱隨忘,哪裡教得來!聯軍登陸時,他返來過搵我。我媽同他講,嫁人了!今日,他如果還在,也該70了吧?見到了,我肯定認得出來。我一直記得他的神情。很特別。我說不上來!
我們一路顛簸,終於抵達三馬丹,一個坐落在婆羅洲島最西邊的小鎮。雖然海岸線給紅樹林覆蓋,海風在炎陽下穿過其枝葉習習吹送,帶著鹹腥味,也讓海浪聲清晰可聞。
這就是南中國海!我告訴母親,還指著中國的方向。站在向著大海伸展的碼頭上,看到午後的海面給風吹皺,折射著陽光,讓人目眩。
三馬丹,父親也曾經奔赴。他那段前來求親的臭事,不但他曾一再津津樂道,兒女們百聽不厭,還擅自添增許多有的沒的細節,讓他懶得辯駁,一徑呵呵地笑著,取樂兒女,也取樂他自己。他說那個急著要當丈母孃的可喜歡他了,百般殷勤地要留他:你就每天過來吃我女兒煮的飯菜!就是因為這樣,三幾天下來,讓這位當年無人不誇能幹健康力壯,何止英氣瀟灑的年青男子,雖然求偶心切,卻猶豫了。
她把一大鍋飯煮焦煮糊了!有回她盛飯時,還釣出一塊抹布!說幾靚都是假的,不會煮飯!
小時候,我一問母親我從哪裡來的?母親就說:
是後園的椰子樹下撿到的。不信的話就去看看,那椰樹下是不是有個小坑?就是那邊撿到的。你爸爸去河邊沖涼時無意先發現的,是一條日本蛇,你爸爸不過只用了搭在肩上紅色浴巾把蛇罩住好捕抓,不料回到家裡,那條蛇竟然變成一個男嬰。那就是後來的你。不信?問問你的伯母,你是不是肖蛇的?你是中午12點正來到的,是一條懶蛇!記得哦,如果你像你爸爸那麼喜歡吃蛇肉,以後長大了,也會有條蛇找你當爸爸!
母親隨口編的故事,我曾深信不疑,想來椰樹下涼快,那個淺坑,躺在其中一定舒服。我也油然想著那些年只在店屋的五腳基上擺賣的果子狸、鼠鹿、龜、鱉等等小動物,都是上鎮來購物的伊班同胞中途順道所獵獲,大半還是活的,也都不知道自己將給烹成美食;蜷縮成球的穿山甲,一骨碌給滾落在店屋的五腳基上,有人買了抱了去時,只見它向內卷得更緊;給困在網兜裡的日本蛇,由於身短、碩壯無法自我盤卷,只有直攤著,時而還伸出舌頭。它們一再斜眼盯著我,都似有話說。我因而最抗拒吃野味,尤其是蛇肉,感覺是吃了自己的親屬,小時候。
等我稍大一些,母親卻說:
你的名字理應是成景,梁成景,你唐山的哥哥名叫成就,也是你爺爺取的,但也不知道你會是哪個媽媽生的,說不定是紅毛婆。原來父親當年要去的是舊金山。來到砂拉越,他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是一座龐大的胡椒園,伊班東家與他萬般投緣,看他年紀小,又無親無故的,有意領養:你或許是伊班媽媽生的,有個伊班名字,Joran Anak Aboi什麼的。因為父親的伊班義父,Aboi是父親在砂拉卓的伊班與馬來族群中給叫開的名字。
母親告訴我,就在我出世之前1分鐘,她剛吃了午飯,收拾好,又去了後院的井邊打水衝了涼,稍息片刻,我已經要提前報到!正忙著給店面煤氣大光燈修復的父親頓時也慌了手腳,出去找甘榜的馬來助產婆的一時忙亂間,就把一件東西塞進她手裡。等孩子出世了,她才發現緊捏著的是未曾開封的棉質燈膽,光明牌的,雖然沒有正式上過學,常見的那些字,她還認識,靈機一動,初生兒子的名字也就此錘定。母親說:成景這個名字,刺耳!
當然,你若不是我生的話,名字是成景大有可能。是不是姓梁,那就不知道了。不信,你問你爸爸去。
從口音就能辨別來自哪個村
父親聽了,忍俊不住。當年虛歲27,聽說三馬丹同鄉的老婆容易找,雖身幾乎無分文,從砂拉卓徒步到了泗裡街,與也正為找對象成家發愁的遠房兄弟阿松一拍即合,結伴前行。他們搭馬來人的漁船到了詩巫,又上了一艘運輸船,以賣勞力裝貨卸貨換取船票與伙食,經古晉,又經一段南中國海,逶逶迤迤地才總算抵達三馬丹!兩個年輕力壯的年輕人,一路給當是二流子,也無時不閃避著日軍,萬一給逮了去,修路還是搭橋,怎辦?
系你們爸爸好骨氣!父親說。那時年紀小,姓陳姓梁的,我也沒有弄明白。
相親的那一天,他直勾勾地盯著人家詳察細看,姑娘還算五官端正,嘴角還有顆美人痣!但說是20歲,眼前明擺著的,沒30也該有29半了吧?阿松已經看中了一位,見到父親不表態,遊說一番:不就大幾歲罷了!年紀大幾歲又怎麼了?餘成哥的老婆還是童養媳,大他10歲,不也照樣給他生了4個孩子。胖?瘦的好嗎?抱不暖,全是骨頭。娶了三馬丹老婆,我們不也可以就此住下來?你說,這裡的語言風俗習慣,與我們泗裡街哪個港門不一樣?我們不就是去哪裡搵食就住哪裡,對嗎?這樣老遠的來,不娶一個回去,不就白來了嗎?大海的另一邊不就是我們北國的家了嗎?阿松說得在情在理,也真浪漫、想得遠。一時間,父親說,貫耳的海浪聲,還真的讓他聽到了原鄉在呼喚。
父親心裡仍嘀咕:那些天,她家店裡的所有粗重活我都無償攬下,也從沒有閒著,該不算白白蹭了人家幾天飯吧?堅決不妥協入贅後,父親準備離開前夕,對方態度也驟變,百般嫌棄後還當眾戳手指撂下狠話:死鬍鬚佬,邋邋遢遢!我寧願不嫁也不稀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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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從伊班村落搬了出來,住在砂拉卓鎮與馬來甘榜交接處的Selango。不知始於何時,就有十幾戶各族人家在那裡空置的土地上搭建房子,自成一村。砂拉卓與泗裡街剛通車那陣子,兩地往返不再靠乘船經Krian與Rejang和一段南中國海,相互走動的人也多了起來。父母的舊相識與親戚也成群結隊紛紛來訪,往往還帶著他們各自與父母親素昧平生的其他親朋戚友。一天,一幫女客由我們傳聞中的阿松嫂帶隊,找到了在市鎮上當裁縫的父親,終於一起擠進了我們租用的家裡。一親近鄉音,父母的精神也隨即旺盛起來,對著客人說,就一起吃餐飯吧,難得大家都是廣府人,吃了飯才走!
小屋子鬧哄哄的,大家七嘴八舌都以廣東方言交錯拋話,各說各的,不但能從各自的口音,幾乎可以精準地辨別各自從未到訪過的中國廣東新會哪個村哪個裡,牽扯著彼此的那些八竿子打不到的遠親,還八九不離十道中了姓氏。其中一位體態豐滿的中年婦女也跟了來了,一開始,我們就感覺她不甚友善,生悶氣似的。弟弟妹妹們時不時偷看她一眼,怕一個冷不防,她會突襲似的。
母親忙著張羅茶水招呼,叫我去就在近處的馬來小店買糕點好款待。
父親插不上嘴,一臉笑意地坐了片刻,說了句什麼,走了,看來還顯得有點依依不捨。
你男人梗是嫌我們吵!哈哈哈哈。
男人是這樣的啦。不繫麼?
你點解嫁會到來這裡?這麼遠!有人問母親。不等母親回答,阿松嫂朝著另一個說:我們不是更遠!從三馬丹嫁過來泗裡街,你說是不是嗎?表姐,我與你說話呢!你當時不是差點嫁過來嗎?當時砂拉卓系遠過泗裡街!不過現在都通車了。早上我們泗裡街8點搭的巴士,10點就到這裡了。呵呵……
我們有的姐妹還嫁到美里、達島、荷萬。聽說那邊的我們廣府人還真不少。(明日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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