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岛在哪里?
不知道。总言之,比嫁去哪里都远。
ADVERTISEMENT
阿松说,阿培哥当时最靓仔!又健壮又高大!阿松还说,你后生时也系靓女。如果不系一样姓翁,他早娶你了。系他自己讲的!
几十岁了,靓什么靓,都老了。阿培天生一脸胡子,有人就嫌他丑。以前揾老婆,他还老远的去了三马丹!!他同阿松哥一齐,阿松哥最清楚!你返去问下就知。后来,他与阿松搭船来到我们“水大流”,他一上岸,我第一眼就见到了,的确是一脸胡须。接着,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来到我家了,而且已经把胡须刮个干干净净。
48岁,大阿松3岁!今日的阿松,老似个伯一公!
三马丹的女子不就是嫌他穷,又一脸胡须!人家是有钱独生女,还要他当入门女婿,他哪里肯?一知道有船开往古晋,他就离开了。子女不跟他姓!他如果肯也不用等到那一天啦。
许多年后,父亲不知怎的突然发现我们兄弟姐妹9人,与他梁姓Liong一致的,只有最小的女儿,其余8个都是Leong,若不给及时劝住,他还真的要找注册局更正去。一直到他的公民权卡给没收时,领了身分证,他喜忧参半。忧的是,与原乡的关系就从此彻底切断了吗?
表姐,你不是认不出来吧?我以前也只见过他两次,但他的相貌真的没什么变!
阿松嫂这一句话刚撂下,简陋破旧的木屋即便到处通风也无法缓冲,氛围随即迅速僵化。那位体态浑圆的妇女,已经按捺不住久杵不动、饱积的爆发力,忽地站了起来,将手握着且安稳坐在她大肚腩上的一杯茶没好气地放在地面上,茶水都溅了出来泼湿袜子也顾不了了,把挎包往身后一甩,就兀自往外走。其他五六人见状,竟都紧跟着她身后倒抽似的一阵风,全部吸走。松嫂回过头来,低声抛下一句:她发那么大脾气,真是!都几十年前的事!
我们都以为父亲回到店里忙他的去了,不料他稍后回来了。母亲带着我们开着派对似的正在兴头上,喝着茶,吃着爽脆、入口即化的蛋卷,哔哔啵啵的,刚聆听了母亲就先前场景落幕后的倒述事件,一见到他,吱吱喳喳地问道:爸爸,那个胖妈是你的大老婆吗?
居民不再会在乎客从哪里来
客人呢?妈妈不是留她们吃饭吗?父亲问,忙把双手拎着鱼、肉与菜高高提起,以免我们蜂拥前去给弄撒一地。
还留得住?你真的不认得那个肥婆吗?她一来到就粒声不出,一翻面,说走就走,连茶都没喝完,还吃饭?如果我一早知道是她,也不会说那么多话!不就是讲着捞笑罢了!母亲还说:我一时也不记得她有粒痣!
痣还生毛!短短的毛。弟弟接着说。
父亲呵呵呵地又重提了誓不倒插门的旧事后,说:阿爸也听说,那个肥阿姨娶不得。
为什么?
我们耸起耳朵,新鲜事,从没有听过!期待爸爸继续说下去时,他却支吾了。妈妈一接腔,就惹得大家咯咯咯地笑翻了天。
你不记得自己说过,她那对奶太大了吗?走起路来都会颤动的,不是吗?你还说那个大奶婆当时看来已经不是女仔了!
笑声未歇,我们已经开始质问:妈妈妈妈,她怎么会不是女仔呢?
不对呀!
是啦,不对!
她的奶有那么大呀!
父母先是一愕一愣,接着不知怎的都无视我们激烈的反应,话也是耳边风:这三抽Ikan Buluh鱼仔,买二送一,好心的苏莱曼来到店门口兜卖,还说我们一窝子女,正好煎得酥脆,连骨头都吃下去,不浪费,又好味!
看来等下他们个个又不吃饭了!一大包蛋卷都吃完了,一点也不剩!
她怎么就不是女仔啦?我们这一边也不就此罢休,就在与父母亲纠缠着不放时,妹妹突然插入一句,让我们顿有所悟,安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为什么了!爸爸不是曾说过她不会煮饭吗?没有女仔是不会煮饭的!
大我一岁的三姐刚好从她养父母家回来走动,听了故事,也跟着妹妹们紧随母亲身后,一下子把厨房给堵满了,说大姐不就早都会煮饭了才能在巴刹的杂货店找到工作。
我们都是女仔!
●
每一家音译的英文招牌,让我知道哪家是原籍广东的老乡亲。母亲一向是自来熟,听了乡音话也就多了起来。母子俩走访好几家,心情一如室外吹着的海风与那万里晴空,暖和、开阔、明朗。串门子中途,眼前的那一幕,母子俩突地同时煞住脚,面面向觑,就不再走前去。
我们回家吧。母亲说,神色黯然,我默不作声,母子俩蓦然想起同一个人,一直思念着那位老人。他67岁那年走了。
回程,大热天里,尘沙飞扬,前景一片模糊。我告诉母亲,我们正奔驰在泛婆大道的其中一段。三马丹再往西,就是Telok Malano、早已有人落脚生活的马来村庄。即便给孤立在一个海湾,几乎与世隔绝,建设蓝图里,那可是将来泛婆大道、我们砂拉越这一方的起点,终点设置在沙巴。往后大道沿途应需要一定再岔开,再分歧,继而不就像网一般,把所有地方都接上了,也覆盖了,凝聚了。
母亲尽听着,似有所感触,仅回应:都系下一世的事了,到时又系另一个世界,不知变成什么样子?
母亲累了,歪着身子,在后座睡着了。我往望后镜看了看她;小小巧的鼻子,醒着的时候,双颊一说话就见两个酒窝,深邃的眼睛永远那么柔和、明亮。她身躯那么娇小,大半生却已经肩扛了多少艰辛,经历的多少磨难?
她不知做了梦没?她那个年轻时代、湮远却又清晰的梦。她情窦初开时期的好朋友,听说后来在古晋一家裁缝店学习,也是父亲曾学艺一再探访师傅的地方。据说,他后来回到三马丹,结婚生子。如果子女像他,一定也是靓仔靓女!母亲说。父亲若还在,这一回也一定会与我们同行,也一样会想再看一看他曾经驻脚的地方。或许他还真的就此遇上那个曾经不同期的同门师兄弟,之前原来还曾有过交集,在他们师傅的店里,或是就在咖啡店里,师徒几个人一起喝过咖啡乌,吃碗哥罗面。只有父亲才记得半世纪前三马丹的全部面貌,更原始的也只有早已入土的外公外婆知道。母亲与我共同所建构、所拼凑的三马丹图景来自父亲所见、所经历。母亲除了转述外公外婆的听闻补充,相信也添加了那位少年好朋友的曾经描绘。是碎片,也是人生。
●
三马丹,当我在冠病疫情全面解控后旧地重游,发现阔别多年,一个当年昏沉、不甚起眼的临海小镇,也已增添不少基建;海滨公园、新建的码头、附近几家度假村,氛围也变了,一切欣欣向荣。多家国际知名旅店也在策划着,不日将沿海岸线建设起来。
小镇面朝大海的原有两排老店,依然如故。母亲与我曾盘桓的那个极左的角头间,也是父亲曾寄宿了半个月地方。那店号上的字,未变,一如父亲当年所惊艳。以前经营杂货土产的老店,目前是个餐馆,虽经装修,风格保留,建材也因为坚实没给更换。大门口向外横着开的窗户,下半扉给架个平稳,也该就是父亲说过当年可以摆卖商品的平台。那质朴的生铁上锁机括,依旧灵活,似乎不屑紧扣历史、当下、未来。
那家裁缝店不在了。当年我与母亲看见了朝外摆着的剪裁枱,其后是一脸花白胡子茬、秃顶的老人,戴着眼镜,正聚精会神地手持剪刀弯身忙着,也似不容出丝毫差错。剪裁台上,摊开着面朝下的一本书,还有一份卷着的报纸,也都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也是一袭白背心,裸露着的他大半的宽阔肩膀。猛地一见,眼前的场景,我们何只曾相识?那位老裁缝师,当发现有人走近时,他会不会也一样从眼镜片后抬眼瞄了一瞄,复制我们曾熟悉?
廿多年过去了,母亲也已往生5年。三马丹姓刘姓陈的,相互牵连的也未必是原藉广东四邑。我想起母亲,细嚼着在那一次回程中,她曾说过的那两句话。随着今天公路辐射般地各方往还,这里人去人来也多了,相信迄今仅存的那些常住居民,也都不再会在乎客从哪里来。百年前告别了原乡曾在此驻留的,相信乡音至今必然已稀释,或荡然无存。
以前的裁缝店是今日的一家杂货铺。我抬头看了看音译店号,一开口就径自以四邑方言搭了讪,店里的青年听了,眼睛一亮,掩不住惊喜,朝店后大声叫道:
Apua, yao ngan lei, hai Siligai ka!(阿婆,有人来,是泗里街的!)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