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又给猫吓了,雨水沾湿了整座城,她差点摔下楼。它们毛茸茸软绵绵,却又对她张牙舞爪,似乎阴晴不定。她怕看它们的眼睛,蓝的绿的黑的,看不清眼神,都像要杀了她。它们来寻仇了。
今天新闻里说抓到摊贩在卖猫肉。血淋淋的。无头猫剥离了皮毛,倒挂在正午炽热的阳光下,像新生的婴儿。电视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播报着,黝黑的女人被铐上手铐,由一群警察拖走,而身后那些赤裸的猫随意堆叠着,塞到黑色的袋子里,鼓鼓的,留下满地的血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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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能嗅出那股腥味。作呕、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在挣扎着,在她身体里钻。
阿娟怀孕了,就在上星期。她弯下身将杯子塞到两腿之间,一股暖流由她下身流到杯子里,刷刷刷,随后把验孕棒塞到杯子里。她穿好内裤伫在浴室里。灯光软绵绵,圈出圆圆的光晕,把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塞给她两条鲜红的线。很久很久,阿娟才确定她不是在做梦,却只是木然。晕眩、像陷在梦的泥沼里。
她知道她该打给彼得。
于是她打给他。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单调,有谁在重复地弹奏某一只琴键,低音的,听得她脑袋嗡嗡地响。
以后世界变得昏沉沉,天黑地暗。身体愈来愈重,沉甸甸,梦的触角缠上她。她陷在梦的泥潭里,沉下去、沉下去。
醒来时泡在潮湿的黄昏天光里,漫天漫地的红,像子宫。昏暗、飘渺,什么都是迷濛。
就是这天早上,她在医院里看到关于死猫的新闻。窗玻璃上的雨滴错落有致,像凸面镜,每一面都藏着小小的世界。阿娟看到好多好多的自己,沾在城的上空;好多好多的自己,也从窗玻璃里盯着她看,深邃的、期许的,在等什么。
她将药丸放在舌尖,唇吻上杯缘,感觉着小小的白白的药丸顺着水流到她肚子里。她在等。此刻她挲着腹部,一种奇异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有东西沾在她身体里,她觉得自己成了洋瓷瓶,脆弱、空洞、沉默,倏然又吐了起来。昨夜的剩菜由她的食道滑出来,像泥鳅,湿黏而滑溜,对她张牙舞爪。
夕阳都融化到雨里,千丝万缕,倾洒在整座城,深入土地,同今早那些猫的血泊一起汇集到河川里去,流向过往。
回忆像鱼,不是热带缤纷斑斓的鱼,是那种银灰色、难以察觉的鱼。它静静地从面前游过去,又游过来,在身边徘徊弋动。她给这大鱼拖下去很深、很深,又想起那些惨死的猫,想起玛丽。阿娟不只一次的看见,或梦见自己拔腿狂奔,在赤身裸体的猫下,无头,满地的血,跑慢了,就给它们钻进她的身。
你看,我们的猫怀孕了,玛丽同她讲。那是多久以前了?是在宿舍里的深夜。阿娟记得那夜她初次染红了内裤。
此刻她急躁起来,她想像自己是一棵树,给寄生菌蕈吸附着,一点一点干瘪下去,就要轰然倒塌。她给梦的触角紧紧缠住,憋出了那样许多的汗珠。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分针在后面追。她像刚打捞的女尸,瘫软着,早已浸泡在汗水中。下身像融化一样,有什么湿黏而腥,由她腿上滑落。
滴答。
滴答。
滴答。
咚。
双腿无力。像船锚断了缰绳,她跌坐在地上。太阳快落山了,整个的空间晕染在一片的昏红中。她想起子宫,想起妈。彼得还没回来。今天这样晚。她希望他慢点,不要在这个时候开门。
血。
很多很多个夜晚,阿娟都梦见妈,临死的妈。妈像给人从身体里用刀划了千万下,她面容扭曲、披头散发。床像刚被打翻了红酒,由妈的下身开始,一片猩红。在夕阳的昏黄中,阿娟看着妈在抽搐,一下、一下浑身战栗,像搁浅的鱼,终至沉静。
她才惊觉这不是梦,是回忆。
阿娟后来认识了玛丽。妈走后,爸无力照顾,把她送到镇上的寄宿学校。开学仪式上她跟着修女们一起做礼拜,喃喃地念一些她浑然不懂的语句。像在念魔咒,她当时这样想,几乎笑出来。她幽幽地环顾,看到玛丽在暗笑,背脊微微地弓着,阳光下轻轻地抖动、隆起,像猫弓起的背脊。短发刮着细白的脖子,根本是一种试探性的抚摸。她们被分到同一个宿舍,窄小,墙上高高地挂着一扇窗,阳光透进来,在地上展开一条魔毯。
长发公主的城堡。“头发长了就能跑出去了。”玛丽咯咯地笑,在夜里那笑声钻进阿娟的耳朵,痒痒的。她知道为什么修女们要给她们留短发。头发长了就跟男人跑了。现在的女孩子喔,修女们总是说。阿娟睡在玛丽旁边,给她的头发扎了眼睛,又扎了鼻子。一绺一绺,深邃的黑,夹带着香,却与花香两样。阿娟睡的很沉。那天夜里有猫。毛茸茸,纯白色,眼睛是湖水的碧绿。当时阿娟还不怕猫的,甚至有些喜欢。
喵。
喵。
喵。
她们压低了声,藏身在夜色的漆黑毯子里,像纪录片的导演在观察着。它没有走过来,跳上了椅子,一直睡到天光。隔天起她们开始喂养它。是一种默契,她们谁也没有把猫的事说出去。阿娟偷偷把食物藏进鞋子里,深夜才发现玛丽也在从黑皮鞋里拿面包。
嘘。
她们将秘密摺叠,藏在猫身上。
那夜玛丽问她,你见过死猫吗?很吓人的,僵直着,整个都硬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在盯着谁。玛丽说硬了的时候,阿娟看见了课本上粗糙单调的下体绘图,像一只没有皮毛的猫。她脸颊泛红。想起修女说的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她不能让这里成为伊甸园。于是她吸一口气,屏息,盯着玛丽,那样专注地盯着玛丽。
嗳,有的。
有的,小时候在铁皮屋外,她也偷偷养着一只猫。也是白白的,眼睛是碧蓝色,爪子是粉色。妈不喜欢猫,脏,总是掉毛,毛发飘到鼻子里,会气喘的,妈总是同她讲。要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全是无稽之谈。妈偶尔会踢门口过路的猫,或是拿棍子劈头盖脸地打。吵啊,吵死人了。她觉得妈像大母狮,总是在咆哮。猫没有名字,小阿娟知道起了名字就有了羁绊,她就离不开猫了。而小阿娟更清楚的是,这猫总有一天要走的。
爸很喜欢猫,可是爸是喝醉的公狮,没用,什么都要给大母狮乱吼,吼得服服贴贴。
你养,你敢养我就敢杀。
阿娟是幼小的花猫,钻到公狮旁边,才能避开大母狮。她不喜欢大母狮。可是有一天大母狮变成温柔的天鹅了。天鹅的肚子一天天变大。
弟弟啊,娟,过来sayang弟弟。她很少很少,看见过妈那样灿烂地笑着。天鹅轻轻握住她的手,在肚子上来回舞动。天鹅笑的眼睛眯起来,弧成一道彩虹。阿娟也笑,笑妈妈不吼了。
阿娟觉得大肚子真是一件好事。
后来阿娟在浴室里看到妈跪着,满地的呕吐物,冲天的腐臭排山倒海,灌入小阿娟的鼻腔里,在里面肆意乱窜。自此以后妈每顿饭都吃得越来越少,像给人刮了肉,一天天干瘪下去,只有庞大的腹部挂在身上,滑稽而诡异。妈的眼睛凸出来,脸颊凹下去,整个眼圈都是黑的,说话嘶嘶地喘,像蛇在叫。
娟啊!赶猫。猫要来害死你阿母啦!
阿妈厌恶地看着那只白猫。它碧澄澄的眼睛盯着妈看,后背弓起来,弯成一道桥,毛直直地站着,在傍晚的风中轻轻地起伏。妈凸出的眼睛里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它终于俯下身,头折成骇人的角度,轻轻地一跳,几乎蹬在妈的大肚子上。
歹死,畜生,老娘给你死!
那夜阿娟一直哭,一直哭,整个人像是融化一样,汇集到悲伤的河道中,流向梦的未知。阿娟恨阿妈,她这样同自己讲,即使当时她还未全然明白恨是怎么回事。可是她都给猫起好名字了。她以为天鹅代替了大母狮,猫有了留下的可能。可是猫死了,她深深地睡下去,让猫的名字成为秘密,随它死去。
小阿娟看见了裸体的猫。妈凹陷的脸都染了血,手指细得像童话的巫婆,疯狂地剥开猫的皮毛。猫头滚落在地下,眼睛开着,碧澄澄,在盯着自己的身。
嗳哟,你那么瘦,吃猫很补身体的,你看我生了一打啊。
很久以后,阿娟才想起邻居母猪婆同妈讲的这句话。小阿娟知道母猪婆杀猫串成沙爹,在巴刹里摆摊。
嗳,见过,而且没有皮毛,身首分离。阿娟同玛丽讲。
男人的下体也像那样,像剥了皮的猫,瘮人。玛丽认真起来,而阿娟只是静,这事她还有点羞。我不能够想像,给一只无毛的猫往你身体里钻。玛丽用了这个“你”字,仿佛只有阿娟才会经历性,玛丽大概觉得自己像圣母。阿娟给梦的触角拖下去,拖到巨大的血盆中,在血海里溺毙。像搁浅的鱼,她在天光之前惊醒,精疲力尽。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化作鳞片,麻木而僵硬。而她用这些僵硬的鳞片除下自己的内裤,感觉有什么在她腿上流,像一条小蛇,滑溜而轻柔,盘着、搔着她腿上每一寸肌肤。
血啊,是血!她给满室的腥臊薰晕了,仿佛又看见妈狰狞着眼,手指往猫的肚腹里翻腾,而白色的内裤像猫的皮毛,染一片猩红。
怔着,吓出了魂,没有多想,她将内裤折好,塞到鞋子里。
当晚猫不吃她从鞋里拿出来的面包,深夜里嗷嗷地叫,瘮人,像刚落地的婴儿。
你听,在叫春啊。玛丽咯咯地笑,同她讲。
我们要有小猫了,一窝的小猫。玛丽用了“我们的”,使阿娟觉得玛丽多少有点将她们两个视为一体,大概是一种相互攀升,一种紧紧相拥的姿态。阿娟别过头去,脸埋在枕头里。是旱季了,这房间热,且潮湿。整张床铺像过期的面包,长霉。她们浸泡在汗水里,给冲天的臊气淹没了,才想到脱去衣衫,留下内衣裤。
同男人睡觉大概也像这样。玛丽的手爬上她的身,每一根手指化作羽毛,在她背上轻轻滑过,阿娟都觉得自己的背是一张大大的信笺,书写着一封情书。
很久很久以后,她每次弯腰,都能在腿间看到玛丽;每一次蹲下身更换棉条,都以为是玛丽的手指。
阿娟怎样也没有想到玛丽会给修女发现了。公主的头发长长了,长发公主用自己的头发,从那口高高的窗逃出去了。当然,玛丽同那个男生的事,阿娟一直是知道的。那夜阿娟醒来,没有看见玛丽,也没看见猫。她轻轻地走出去,踏着树影下月光映出的惨白的群岛,一步一步,往篱笆走去。
阿娟像看到两只交配的大猫,嗷嗷地叫,凄厉狰狞。终究还是玛丽先给裸体的猫钻了。阿娟像给冷刀划了,什么都是麻木,末了,才发觉流了一身的血,整夜整夜地痛。
从此以后猫再没来。阿娟知道它给玛丽杀了,因为玛丽不再需要“我们的猫”。玛丽有了新的“我们”,而阿娟还是阿娟,甚至连猫也没有了。她不作声,一切像从前一样。她们躺着说话,穿着内衣裤在潮热的夜里睡。玛丽照样讲那些大胆的事,而阿娟只是不断想到那只怀孕的猫。
是玛丽亲口告诉阿娟的。那晚她去找他,猫跟着她,喵喵喵地叫,怕惹人,就一手掐了它的脖子,断气了。它断气以前给玛丽的男人踢了几下,下身像开了闸,血汨汨地流,汇集到梦的河道里。而那血泊里,星星点点的,像红豆一样,那些未成形的小猫,静静地躺着。玛丽说这些的时候,那样冷静。
后来阿娟才知道,玛丽就是母猪婆的女儿。
而阿娟觉得自己像那只猫,给人踢了,又扼住脖子。她想起妈。她同玛丽讲过妈的死,她同玛丽讲,是弟弟从肚子里吞了妈,一点一点,吸她的血,吃她的肉,活生生吞了妈的命。
夭寿,杀猫有报应啊。猫来索命来了。村人这样说。
玛丽怀孕了。她也像妈一样,夜里一直吐,一直吐,像给什么钻进去身体里,要把内脏都吐出来,血从脸上流走,留下一片的惨白。
他呢?
跑了。
喔。
阿娟没有告诉玛丽,说你不该杀猫的。猫有九条命,你杀了它,它投胎到你肚子里,要吃了你。
玛丽死了,像妈一样,躺在一片的血泊中。修女和老师把她抬出去,把那个红红的、黏黏的肉块,像裸体的猫一样,装到袋子里,埋起来。
隔天阿娟又看到白猫了。她怕它,怕它来索她的命。
这些事——关于玛丽、妈,甚至是那些裸体的猫,她都折叠起来,小心收进行囊里。以后她独自逃到南方的城市,那些过往像是融化了潺潺流去。阿娟后来遇见了彼得。很多很多个夜晚,她躺在彼得的身边,后背弓着,轻轻地起伏,她一点一点拆开记忆的包裹。而彼得的手指也化作羽毛,在她背后书写一封长长的情书。
喔。
他总静静地听,然后说一声喔。
阿娟知道他关心她的过往,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她有多恨她母亲杀了她的猫。
她也一直没有告诉彼得,她一直以来是怎样在妈和玛丽的食物和水里,一点一点倒入酒精。
而此刻钟还在响,滴答滴答,提醒她彼得要回来了。她觉得肚子绞痛,它还在吞噬她,由里到外,万虫撕咬。额上已经布满了汗,世界还是昏沈。雨滴里千千万万个阿娟还在注视着她,使她亢奋起来,她站起身仔细感受药剂在她血液里猖獗地窜流。
门打开了,他吻她。他在抚摸她的肚子,微笑着,没有察觉她已经浑身湿透。而她用浅笑来隐匿撕心的疼痛,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等待一切尘埃落定。阳光一点一点退下去、退下去,渐渐引出她的失望与彷徨。不要紧,再等等吧。
这夜彼得从后面抱住她。大雨如注,恍若整座城在哀恸哽咽。他睡得很沉,一直搂着她。很久很久,她一动不动。不知何时开始,她的下身像猫的断颈,血汨汨地流。
她终于起身,在马桶里看到那小小的、鲜红的什么,红豆一样,静静藏在平静的水面下。血丝在水中游弋,像触角。回忆与梦却漫起一层水雾,她看不真切,以为看到了一块晶莹的肉块,瑟瑟缩缩,像裸体的猫。
没有什么会再来吞噬她的生命。她捂住嘴巴,捂住重生般的狂喜,却止不住泪水像这夜的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满地的血泊,祭奠这天惨死的,裸体的猫。
赖威竣 | 得奖感言
这个奖项对我来说是来得及时。虽然中五时曾得过花踪新秀小说首奖,但进入大学后,少了华文环境,所以一度想要放弃写作。
〈裸体的猫〉是2020年创作的,因为实施行动管制令而被迫关在家,看了一部法国电影《情人》,启发了我想写一点少女对性爱的想法与感觉,就因为这个契机才有了这部作品。
这个奖也成为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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