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96岁时写《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书分“本文”和“注释”。活到稀有岁数,行文洒脱极了。“注释”第11篇题为〈胡思乱想〉,做死后猜测。杨绛说当前形态容貌,和钱锺书及女儿钱瑗重逢,一切平常,可是父母肯定惊奇。最后一次见面,母亲不足60岁,她24岁。和父亲分别时,父亲67岁,她33岁。再次见面母亲将叹“你比我老了”,父亲则说“爸爸都要叫你娘了。”倒过来问题一样无解,以最清秀的十五、六岁容貌到天堂,父母欢喜,不过钱锺书决不敢将“小姑娘当作老伴”,钱瑗也肯定把她当作“孙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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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胡思乱想”,却将华人文化中的死后世界说得有趣。杨绛触碰的课题不只神鬼,还包括灵魂、个性、本性、肉体、命理、修身、人生价值等概念。以传说和民间信仰铺陈,没有受过哲学洗礼的人也能理解书中内容。人死后是不是万事皆空?死后是不是自成世界?是问题也不是问题。她信神又信鬼,不信神又不信鬼。说法并不矛盾,实则是科学与宗教之间几千年纠缠不清的告白。杨绛认为人有二部分,一是看得见的肉体,一是看不见的灵魂。灵魂是否不灭,见仁见智,但是“活着的人都有生命或灵魂,是不成问题的”。
杨绛依靠实际生活经验,自问自答。“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没什么条条框框阻碍我思想的自由。”虽无条条框框,却也如她所言:“按照合理的规律,合乎逻辑的推理。”她信命,也不信命。信是由于人生充满悲感,很多事情解释不来。不信是因为在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职业选择如此,锻炼自身如此,意志坚持更是如此。
2005年1月,杨绛出院,老年相关的病缠身:失眠、高血压、右手腱鞘炎不能写字。人在生死边缘,用“走了”、“去了”、“不在了”、“没有了”,不过是避开不受欢迎的“死”字。住院时无聊,思索生老病死规律。两年半后完成“本文”11篇,又发现一些题目值得发挥,增加散文14篇,名为“注释”,“都是注释本文的。”
杨绛是除周作人和沈从文之外,董桥最喜爱的作家。将本书当作文学作品,更能感受隽永意境。杨绛说孤独一人近10年,最关心的人都已离去。梦里和亲人一起,面貌和衣服不在其中,知是他们,感觉是他们,“是熟识的”。书中有怀人情节却无伤逝之情,因为她就快和他们真正一起了。
目的非来生,是此生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世说新语·伤逝》中王戎丧儿之句。圣人超越凡俗层次,不为情所累。最下之人愚钝一世,与情失之交臂。让情牢牢缠绕者,正是我们这样的人。读《走到人生边上》,忘情、不及情、情之所钟的不同境界进入脑中。杨绛对生死没有困扰,她的情早已不知不觉中升华。
在《我们仨》中已领会杨绛苦中作乐本事,从容与恬淡是她散文耐读原因。人生边上,再往前,就无处可去,写《走到人生边上》是希望在人生结束前再往后看,探索人生价值。“人活一辈子,锻炼了一辈子,总会有或多或少的成绩。能有成绩,就不是虚生此世了。”
杨绛写《论语》部分让我欢喜。“书里的一个个弟子,都是活生生的,一人一个样儿,各不相同”。孔子弟子中,她提子路最多,因为钱锺书告诉她“孔子最喜欢子路”。虽常挨骂,却最真率。子路一看到孔子受委屈,会狠巴巴护他,“样子像要跟人拼命似的”。
杨绛谈孔子弟子并未跑题,而是借“注释”发挥其与生俱来的俏皮本色。她花心思寻找孔家女子,可惜史书记录不详。孔子9位同父异母姐姐,不知去向。孔子有儿名鲤,有多少女儿无从知道,女婿公冶长倒是历史留名。杨绛感叹史书“就是不屑记载女人的”。
孔子重礼,讲究饮食起居,需家里女人照料。杨绛判断孔夫人能干体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这是《中庸》里头的话。“女子小人虽然难养,孔子一定养得很有办法”。又说孔子和夫人“必定感情很好”。写到这里,她大概又想起钱锺书了。
在老和病中挣扎写书,目的非来生,是此生。“人虽然渺小,人生虽然短促,但是人能学,人能修身,人能自我完善,人的可贵在人自身。”她引了几次《论语》中名句“未知生,焉知死”,“本文”结语时她另加一句“不知为不知”。能将生死说得如此有智慧,不知其实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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