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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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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11/10/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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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邦尼

【花踪16.散文评审奖】杨邦尼/男佣手记(上)

作者:杨邦尼

──你从没见过女人的身体!

──我见过生病的身体、垂死的身体。(罗兰巴特,《哀悼日记》,1977.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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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看

扶着M到冲凉房。M裹在胸前的毛巾掉了,作势要捡起来。

男佣用客家话说:“唔使捡,无人看。”

M回:“你看啊!”

一、推石头上山

年二八,小年夜,男佣决定把M从安老院接回家长住。长住,意味着男佣的身分改变。男佣之前当然不是男佣,男佣毅然决然把工作辞掉,在家当长期男佣。长期,多长,男佣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几个月,几年?全职照顾M,男佣不确定有没有支薪,他加入脸书的照顾者互助社团。

“男佣家人没有人可以分担照顾M吗?干嘛辞掉工作啊?”

“没有。”男佣像被拷问那样回答。

“M不是有很多儿女吗?人咧?”

古云“养儿防老,积谷防饥。”都说是古,那是古代,农业社会,一辈子都在农地里干活,安土重迁。

男佣临界知命之年,才了解孔子说的“父母在,不远游。”

可是,那又是古代,交通不便啊。现在高速公路,高铁,Everyone can fly,还可以WhatsApp、ZOOM和分布五大洲的儿孙VC,真正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outdated了,很多人连隔壁,对面家住谁都无知影,却可以和认识、不认识的在房间(Club House)聊民主,人权,屠杀,出版,性爱。房间夜未眠,大家都好寂寞啊,听声音聊慰一番。

庚子百年大疫,M的几个儿女不在身边,在对岸,和马来半岛隔着1.5公里的浅浅海峡。先进空调无菌岛像男佣看过的Zootopia那样的填海造陆建T5的“方城市”,边境已经关了一年,关卡重开,遥遥无期。

“可以申请回来,隔离啊。”

两边各隔离14天,时间和成本大,谁愿意啊。

没人逼迫,男佣是愿意当男佣的。他从零开始学习当一名大龄男佣,学校从来没有教如何照顾老人。

“可是M也从小照顾男佣你啊。照顾老迈的M,是应该的,会有福报啊!”

男佣心里OS:“别用嘴巴讲,等你单独照顾过,你会把话吞回去!”

M上身重,下身轻。男佣健身,重训,一点中医推拿,他一按,手一摸,M的股四头肌,小腿腘绳肌,后侧的大臀肌,肌肉退化如土石流,覆水难收。

《黄帝内经》:“人之衰老始于足,足血盈则身心健。”男佣曾想过考个执照当健身教练,他特别喜欢练下半身,臀腿大肌肉群。睡前按揉脚底涌泉穴,这是人体最低的穴位,可以通天绝地。

第一步,防M再跌。M已经跌过n次,一次手肘,一次手腕,都是骨折。老人不是跌倒而骨折,是骨折而跌倒。男佣想起他看过令很多人会昏睡的《追忆逝水年华》的最终卷〈重现的时光〉,读来令人巍颤颤:

“当他在往前走,走在84岁崎岖难行的巅峰上,他非颤抖得像一片落叶不可,就像踩着不断增高的活高跷,有时高过钟楼,最终使他们的步履艰难而多险,并且一下子从那么高摔落下来。”

男佣日防夜防,他心里有数终有一天M一个闪失轰然如巨厦倾倒。男佣把M弄上床,吃林林种种的药,打胰岛素,留一盏暗黄小灯照着墙,等M睡了,一天和M的战争才偃旗息鼓。

趁M睡下,拈手垫脚,轻轻关上门,到健身中心。男佣需要大重量训练,深蹲,卧推,硬举,引体向上。因为,明天一早,石头又滚下山,男佣要花更大的力气再推石头上山!

二、冲凉

男佣一天两次帮M洗澡。早上8点一次,下午5点一次。

男佣睡前调好手机闹钟,早上7点半响,手机荧幕上滑向左边,10分钟后闹钟会再响,滑向右边闹钟不再响。他向左滑,再睡个10分钟,一共可以睡3个10分钟,心里上安慰,又多睡了一点。

8点下楼,将M房间的灯捻开,“䟘身冲凉咯!”

一开始M还不让男佣进冲凉房,说:“出去,捱自家冲。”

男佣挨在冲凉房门口,M曾经在冲凉房门口出来的时候跌倒过,他得看紧点,一刻视线不能离开M。

直到M自己不太能站起来,她才勉强让男佣进冲凉房,M说把门关上。男佣拉上门,先试水温,热水淋在自己的手上,OK了,才让M淋。有时M会嘀咕抱怨,“唔热欸,按冷欸!”

男佣第一次近距离看M的裸体。他好惊讶M硕大下垂的乳房,加上久坐囤积在腰腹的脂肪圆滚滚的一坨。

男佣在三温暖看过男人柴瘦的脚,腰身驮着大肚腩还有软趴的阴茎和吊挂的卵葩,浴池氤氲热气和水雾,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把身体锻炼起来,老了身上才不会散发加龄臭。庄子是男佣的健身教练,他冻龄:“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

此时,冲凉房只有M和男佣,密闭的空间,他戴着口罩,眼镜片上有一层水汽,男佣心里震动着,惊骇中有平静。他裸眼看着赤身的M,老,衰,乏力,她变成了婴儿,他看着她,思无邪。

男佣脑中闪过他看过的文艺复兴的裸女图。恍忡间,M的身上仿佛若有光,照在她的脸上,累累的乳房,圆腹,男佣把水从头淋下来。

男佣后来和Y说:“M的身上有圣光,宛如玛丽亚,宛如施洗的约翰。”

男佣帮M洗澡,修复了和她的关系。男佣平常根本不碰触M,他手中搓了含有药性的肥皂,涂抹、擦拭在M的身上,他把M的乳房像叶片那样的翻过来,到了鼠蹊部,他看见M稀疏的阴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回到M的子宫,浑沌如鸡子。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M和男佣同住在一起大半生,两人时常竭力在反击对方。M的晚年,无助如丢了壳的蜗牛,“遂为母子如初。”

三、跳蚤

M身上有跳蚤。男佣在烽火台点起火,他要向跳蚤宣战!

把M从安老院接回家,她就一直瘙痒,搔到皮肤渗血了,镇日难安。男佣带M去看皮肤专科。年轻的女医生,问M哪里痒,手,脚,背,肚?她拿着放大镜仔细端详,问:“安娣和谁住,家里有谁?”

男佣回答:“她之前住安老院,十几人那种,才接回家。”

“老人院那里很多人一直扒,全身痒(rhong3)。”M插话

医生宣判:“你看,手掌红红一粒一粒的是跳蚤咬的,大腿内侧、屁股那一圈圈的是fungus。”

“Fungus?”男佣听不明白。

“皮肤癣,霉菌。”女医生解释。

跳蚤,长翅目蚤下科,无翅,后腿发达,善跳。跳蚤成熟后,寻找血源,以利繁殖。

癣,Tinea,蠹,皮癣菌引发的霉菌感染,环境湿热有关,白话文皮肤发霉了。

当初M不让男佣帮她冲凉,是不愿意让他看到她身上如水圈漫开的像花一样的癣菌。男佣把M股后的鲜红癣斑拍下WhatsApp 给无菌岛的姐妹看,妹妹惊呆了,M的屁股怎么会这样?!

男佣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

少女张爱玲写道:“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这种咬囓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跳蚤具咀嚼式口器,它找到宿主,比如人族,咬囓吸血,繁衍后代。

晚年的祖师奶奶为跳蚤、皮肤瘙痒症而屡屡搬家,她17岁写的〈天才梦〉成了她老年的恶梦。她和宋淇、邝文美的信,成了跳蚤、虱子录,字里行间有虫虱出没:

“听说你仍然摆脱不了那些锲而不舍的fleas……”(邝文美 1984.7.5)

“我的vulnerability to fleas 跳蚤敏感。”(张爱玲 1984.8.26)

女医师开列了落落长的灭蚤除癣药,男佣亲笔记下与是虱癣的作战方略。他不能忍受M一没事躺在条纹睡椅上不断的挠,搔,抠,仿佛她一抓,自己也跟着瘙痒起来。

跳蚤和癣从何而来?M 一段时间住在安老院,大瘟疫封锁,禁绝探访,男佣只能隔着铁门瞭望M,她已经坐在轮椅上,看到男佣来,欲欲地站起来,男佣立即阻止,喝道:“唔要䟘身行!”(10月14日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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