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沒見過女人的身體!
──我見過母親生病的身體、垂死的身體。(羅蘭巴特,《哀悼日記》,1977.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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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看
扶著M到沖涼房。M裹在胸前的毛巾掉了,作勢要撿起來。
男傭用客家話說:“唔使撿,無人看。”
M回:“你看啊!”
一、推石頭上山
年二八,小年夜,男傭決定把M從安老院接回家長住。長住,意味著男傭的身分改變。男傭之前當然不是男傭,男傭毅然決然把工作辭掉,在家當長期男傭。長期,多長,男傭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幾個月,幾年?全職照顧M,男傭不確定有沒有支薪,他加入臉書的照顧者互助社團。
“男傭家人沒有人可以分擔照顧M嗎?幹嘛辭掉工作啊?”
“沒有。”男傭像被拷問那樣回答。
“M不是有很多兒女嗎?人咧?”
古云“養兒防老,積穀防饑。”都說是古,那是古代,農業社會,一輩子都在農地裡幹活,安土重遷。
男傭臨界知命之年,才瞭解孔子說的“父母在,不遠遊。”
可是,那又是古代,交通不便啊。現在高速公路,高鐵,Everyone can fly,還可以WhatsApp、ZOOM和分佈五大洲的兒孫VC,真正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outdated了,很多人連隔壁,對面家住誰都無知影,卻可以和認識、不認識的在房間(Club House)聊民主,人權,屠殺,出版,性愛。房間夜未眠,大家都好寂寞啊,聽聲音聊慰一番。
庚子百年大疫,M的幾個兒女不在身邊,在對岸,和馬來半島隔著1.5公里的淺淺海峽。先進空調無菌島像男傭看過的Zootopia那樣的填海造陸建T5的“方城市”,邊境已經關了一年,關卡重開,遙遙無期。
“可以申請回來,隔離啊。”
兩邊各隔離14天,時間和成本大,誰願意啊。
沒人逼迫,男傭是願意當男傭的。他從零開始學習當一名大齡男傭,學校從來沒有教如何照顧老人。
“可是M也從小照顧男傭你啊。照顧老邁的M,是應該的,會有福報啊!”
男傭心裡OS:“別用嘴巴講,等你單獨照顧過,你會把話吞回去!”
M上身重,下身輕。男傭健身,重訓,一點中醫推拿,他一按,手一摸,M的股四頭肌,小腿膕繩肌,後側的大臀肌,肌肉退化如土石流,覆水難收。
《黃帝內經》:“人之衰老始於足,足血盈則身心健。”男傭曾想過考個執照當健身教練,他特別喜歡練下半身,臀腿大肌肉群。睡前按揉腳底湧泉穴,這是人體最低的穴位,可以通天絕地。
第一步,防M再跌。M已經跌過n次,一次手肘,一次手腕,都是骨折。老人不是跌倒而骨折,是骨折而跌倒。男傭想起他看過令很多人會昏睡的《追憶逝水年華》的最終卷〈重現的時光〉,讀來令人巍顫顫:
“當他在往前走,走在84歲崎嶇難行的巔峰上,他非顫抖得像一片落葉不可,就像踩著不斷增高的活高蹺,有時高過鐘樓,最終使他們的步履艱難而多險,並且一下子從那麼高摔落下來。”
男傭日防夜防,他心裡有數終有一天M一個閃失轟然如巨廈傾倒。男傭把M弄上床,吃林林種種的藥,打胰島素,留一盞暗黃小燈照著牆,等M睡了,一天和M的戰爭才偃旗息鼓。
趁M睡下,拈手墊腳,輕輕關上門,到健身中心。男傭需要大重量訓練,深蹲,臥推,硬舉,引體向上。因為,明天一早,石頭又滾下山,男傭要花更大的力氣再推石頭上山!
二、沖涼
男傭一天兩次幫M洗澡。早上8點一次,下午5點一次。
男傭睡前調好手機鬧鐘,早上7點半響,手機熒幕上滑向左邊,10分鐘後鬧鐘會再響,滑向右邊鬧鐘不再響。他向左滑,再睡個10分鐘,一共可以睡3個10分鐘,心裡上安慰,又多睡了一點。
8點下樓,將M房間的燈捻開,“䟘身沖涼咯!”
一開始M還不讓男傭進沖涼房,說:“出去,捱自家衝。”
男傭挨在沖涼房門口,M曾經在沖涼房門口出來的時候跌倒過,他得看緊點,一刻視線不能離開M。
直到M自己不太能站起來,她才勉強讓男傭進沖涼房,M說把門關上。男傭拉上門,先試水溫,熱水淋在自己的手上,OK了,才讓M淋。有時M會嘀咕抱怨,“唔熱欸,按冷欸!”
男傭第一次近距離看M的裸體。他好驚訝M碩大下垂的乳房,加上久坐囤積在腰腹的脂肪圓滾滾的一坨。
男傭在三溫暖看過男人柴瘦的腳,腰身馱著大肚腩還有軟趴的陰莖和吊掛的卵葩,浴池氤氳熱氣和水霧,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把身體鍛鍊起來,老了身上才不會散發加齡臭。莊子是男傭的健身教練,他凍齡:“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
此時,沖涼房只有M和男傭,密閉的空間,他戴著口罩,眼鏡片上有一層水汽,男傭心裡震動著,驚駭中有平靜。他裸眼看著赤身的M,老,衰,乏力,她變成了嬰兒,他看著她,思無邪。
男傭腦中閃過他看過的文藝復興的裸女圖。恍忡間,M的身上彷彿若有光,照在她的臉上,累累的乳房,圓腹,男傭把水從頭淋下來。
男傭後來和Y說:“M的身上有聖光,宛如瑪麗亞,宛如施洗的約翰。”
男傭幫M洗澡,修復了和她的關係。男傭平常根本不碰觸M,他手中搓了含有藥性的肥皂,塗抹、擦拭在M的身上,他把M的乳房像葉片那樣的翻過來,到了鼠蹊部,他看見M稀疏的陰毛。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回到M的子宮,渾沌如雞子。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
M和男傭同住在一起大半生,兩人時常竭力在反擊對方。M的晚年,無助如丟了殼的蝸牛,“遂為母子如初。”
三、跳蚤
M身上有跳蚤。男傭在烽火臺點起火,他要向跳蚤宣戰!
把M從安老院接回家,她就一直瘙癢,搔到皮膚滲血了,鎮日難安。男傭帶M去看皮膚專科。年輕的女醫生,問M哪裡癢,手,腳,背,肚?她拿著放大鏡仔細端詳,問:“安娣和誰住,家裡有誰?”
男傭回答:“她之前住安老院,十幾人那種,才接回家。”
“老人院那裡很多人一直扒,全身癢(rhong3)。”M插話
醫生宣判:“你看,手掌紅紅一粒一粒的是跳蚤咬的,大腿內側、屁股那一圈圈的是fungus。”
“Fungus?”男傭聽不明白。
“皮膚癬,黴菌。”女醫生解釋。
跳蚤,長翅目蚤下科,無翅,後腿發達,善跳。跳蚤成熟後,尋找血源,以利繁殖。
癬,Tinea,蠹,皮癬菌引發的黴菌感染,環境溼熱有關,白話文皮膚髮黴了。
當初M不讓男傭幫她沖涼,是不願意讓他看到她身上如水圈漫開的像花一樣的癬菌。男傭把M股後的鮮紅癬斑拍下WhatsApp 給無菌島的姐妹看,妹妹驚呆了,M的屁股怎麼會這樣?!
男傭也想知道怎麼會這樣。
少女張愛玲寫道:“可是我一天也不能克服這種咬囓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跳蚤具咀嚼式口器,它找到宿主,比如人族,咬囓吸血,繁衍後代。
晚年的祖師奶奶為跳蚤、皮膚瘙癢症而屢屢搬家,她17歲寫的〈天才夢〉成了她老年的惡夢。她和宋淇、鄺文美的信,成了跳蚤、蝨子錄,字裡行間有蟲蝨出沒:
“聽說你仍然擺脫不了那些鍥而不捨的fleas……”(鄺文美 1984.7.5)
“我的vulnerability to fleas 跳蚤敏感。”(張愛玲 1984.8.26)
女醫師開列了落落長的滅蚤除癬藥,男傭親筆記下與是蝨癬的作戰方略。他不能忍受M一沒事躺在條紋睡椅上不斷的撓,搔,摳,彷彿她一抓,自己也跟著瘙癢起來。
跳蚤和癬從何而來?M 一段時間住在安老院,大瘟疫封鎖,禁絕探訪,男傭只能隔著鐵門瞭望M,她已經坐在輪椅上,看到男傭來,欲欲地站起來,男傭立即阻止,喝道:“唔要䟘身行!”(10月14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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