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液晶屏上所顯示的視力表,讀至第三行已是極限。“沒關係,你念出來。”於是我推了推驗光試鏡架,“LDFD,呃……不對,應該是LDEB。”驗光師遂放入一鏡片,“這樣呢?”“哦,是LDFB,看得見,但很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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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衣褲坐在椅子上,皮鞋精準對準兩條褲管,讓虛擬雙腳延伸。遺照無法懸浮衣領之上,放一側。阿姨端來熱湯說是今早熬煮,去熱清肺,冒煙熱湯讓眼鏡罩滿霧氣。人受視力侷限之苦,深信父親靈位上的空蕩褲管和皮鞋有靈。可惜地獄驗光師不在兩側,否則置入幽靈鏡片,兩管底下冒出透光皮肉,嫋嫋香爐繞成熟悉笑顏。
弟朝香爐擲筊,父親的遺照在煙後傻笑。聖盃,父親吃飽飯,可燒冥紙矣。
阿姨拿來數袋金銀紙折成的元寶,囑我朝父親拜了拜,再拿到屋外焚燒。金銀元寶在屋外堆砌成山,人間紙張陰間財寶。恰逢農曆七月,弟在成堆的金銀紙外圍撒了一圈又一圈麵粉。
這是民間習俗,麵粉能防其他鬼魂來搶。人雖不見陰魂,但不忘處處防著異度空間的居心不軌。
父親家一向傳統,平日拜菩薩天公,七月拜路邊野魂。所有祭拜儀式講究非常,先奉雞鴨還是先燒冥紙,都有一派主張。步驟錯漏陰間無法接收,幽魂上不到人間,天庭的福報恐也下達不到祭拜者身上。
我雖落於這族譜中,但自小父母離異,我隨母親穴居。父母兩家族大恨深仇難解,我於陰暗中拉拔長大,遂成家族中漏算的女兒。父親驟病,拖延數月後逝世。病發期間我開始揹著母親往返父親住所,在與父親的短促對話中縫合基因。母親自小調節我的眼軸,豢養我兩顆偏差眼球。於是初到父親家倒有種初戴新眼鏡的暈眩之感,所見之處皆是新鏡片的植入,彷彿錯有了先前的認知,可惜新的認知尚未完全,父親就已亡去。
金銀山堆熊熊大火燒得旺盛,燃盡的灰黑紙屑飄飛,一碰就散,像陰間的雪花。
成堆財寶燃盡,徒剩一地焦黑,麵粉牢實地圍成一圈,這是我們送給父親的掛號信,心裡清楚落下簽收人的名姓樣貌,確信到陰間自有分配。
2
舊的眼鏡被摔壞,而新的眼鏡尚未合成。在這一破一立之間,我回到初始的樣子。裸眼觀照世界,是半個瞎子。尤其夜晚散光刺目,一切模糊難辨。無鏡片可戴的那幾日,雙目失焦切換不來,暈眩感層層遞進波波襲來,唯有嘔吐能化解之。見馬桶裡一切殘渣穢物,突然瞭然於視力的決絕。要我調整焦距,不如你先換副身軀。
自小,母親親手調節我的認知。陰暗的記憶從吃奶開始,兒時接過奶瓶後便往床的下鋪倒,將奶嘴嚼出滋味,偶爾吃出連串睏意,奶瓶吊掛嘴邊,奶水成涓流流入床褥。床褥卻是常年不洗,積奶水與淚水於一片。母親見我稍稍懂事,便猛灌我她悽慘的一生,並一再確定我清楚明白自己是個被父親遺棄的小孩,親眼見證我對此種下稚氣的恨意,才算放心。隔後幾日又來試探,父親的新妻喚作“死婆”、父親成了“老不死”。需仔細確認我把這些充滿怨懟的符號當作日常,察覺我沾染了與她相同的恨意,才渙然釋然。
驗光師調節驗光試鏡架上的角度,“1號比較好還是2號?”我搖頭表示沒有差別。驗光師沉著氣,“你再看一次,1還是2?”為了讓我感受其中差別,他加快了切換速度。
“2號。”這次我篤定回答,實則心中犯疑。暗想這實在不該是道選擇題,1號細節俱現,但久看彷彿字往白光深處回縮,眼部吃力。2號字體彷彿凸起的螞蟻,但光線柔和易於閱讀。我選了2,但無論如何這都有穿鑿附會的嫌疑。為讓驗光師速速完工,我才硬為眼之所見都套上一番理論。驗光師無非是先用一道道選擇題來矯正我對於真實世界的認知,隨後再依我所擇的鏡片來矯正我的眼球,由此在鏡框後建立一個牢不可破的真實世界。
“頭髮不要擋到眼鏡,看前面的熱氣球。”驗光儀裡的熱氣球模糊一陣復又清晰的時候,驗光完成。他動作利索地取出度數單,雖握有兩眼的科學數據,他卻一再強調這不準不準,要坐下來測視力表才準。
於是連串含糊以對的選擇題倒成了驗光的關鍵,主觀判斷凌駕於科學之上。靈魂之窗由靈魂把關,驗光過程全憑主觀感覺選一選二,推導出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鏡片,從此個人仰賴這鏡片觀照整個世界。
“死婆漂亮還是我漂亮?”我自小善於作答選擇題,問句是意念的迴光返照,答題的竅門在於去親吻問者的念頭。兒時父親偶送來水果乾糧,那時母親早晚哭訴死婆擅長南洋巫術,以食物蠱惑人心,讓人濛昧不清。母親深信下了咒的食物跨過便能解咒,於是孩提時期發育未全、兩腿纖弱的我,跳遠姿勢跨到食物對邊。怕是咒解不清,殘存一些對父親和死婆的善念,便一跨再跨,跨得兩腋出汗舒心通暢。塑料袋裡的西瓜零食無恙,玄幻之事雖不可見,詭秘的猜忌與恐懼卻早潛入意識。母親讓我自小佩戴一副疑心猜忌的眼鏡,鏡片由她親自挑選。
據母親所說,父親家族的人全是魔鬼,熟悉南洋茅山術。父親受其蠱惑,使得妻離子散。當時我仍年幼,記憶中父親是每月一次帶我出外遊玩的男子,小屋外各種新鮮的體驗淹沒我對父親的印象。茅山術是什麼?為什麼要施茅山術?你怎麼知道?你看到了嗎?那應是我初次調整眼軸的適應不良,對於事實真相尚有追求的慾望,於是問了母親許多她無意回答的問題。
“小人,惡毒的小人,全家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倒臥陰暗的下鋪聽母親來自廁所的哭訴,她蹲坐著刷衣,偶說到興處聲淚俱下,怨懟與泡沫水交雜,都是輕碰就滅的幻影。刷子在衣物泡沫間來回摩挲,居家作息與怨懟咬合,構成童年的日常。
隨著日子漸長,眼軸來來回回縮短拉長。關於這許多玄幻之事後來就缺了再問的興致。至於父親,穩妥地疏遠便是。
3
弟用樹枝翻動外層已燒成灰燼的冥紙,才發現覆蓋於內裡的金銀財寶仍完好無缺,有的元寶只焦了邊,虛乏的火苗在樹枝的攪動下速再燃起。麵粉牢牢抓緊地面,我幻想著光火之外多少幽靈垂涎,正要撲火領元寶卻被面粉反彈數里。
這讓我想起自己多半像這隔絕在外的幽靈,母親總能發出駭人的光,使我隔絕真相之外。
見證完最後一隻元寶徹底焦黑,表示轉賬完畢。死婆邀我留下吃午餐,時過境遷,長大成人的我雖已懂得適時摘下母親為我量身定做的眼鏡,但裸眼難免使人昏眩不安。光線聚焦於視網膜前面,便會導致我們看不清物體。
儘管當時已知母親常有被迫害的妄想,但真要面對記憶中早已被抹黑的那一塊時,心裡仍瑟瑟發抖。沒人會在看恐怖電影的時候憤憤不平地站起來說,“嘿這是假的!”故事的虛構沒能驅散恐怖,揭開真相也未必能讓懼怕雲散煙消。虛實絲毫不影響恐懼的張力,細節才會。
眼睛是精細敏感的器官,稍有異樣便會覺得不舒服。有時儘管舊鏡面上有大量細小劃痕、發黃、脫膜、鏡架變形,但雙目仍習慣之篤信之。我似乎給了雙目過多的自由,毫不保留地接納現實的歪曲走形,才使得更換眼鏡的那刻覺得昏眩難忍。
眼前死婆和藹,雙手比母親粗糙,眼角細紋顯老,與母親敘述的妖精女子相去甚遠。讓人狐疑會否是我更換了鏡片,妖精顯出實相。不對,轉念一想,也許這才是妖精的虛相。父親的情慾入土,對其女兒得博取憐憫。儘可能模擬憨拙姿態,語多重複,那更顯得老態可掬。我的意識頓成兩女之間的競技場。
她筷子逼近我碗,夾來一塊素肉,我沒來由一身冷顫。“隨便吃吃。”不知是擔心招待不周,還是擔心我中蠱未深,我才吃完一肉便夾來一菜,飯桌上無限循環。飯後,我假裝無芥蒂,聽他們一家人聊父親生前瑣事。從前關於父親的事蹟全由母親轉述,母親轉述的是隔著一層被害妄想濾片後的真相。
聽弟弟阿姨的轉述,我像是在一場自我架空中忽地摔落。噢是這樣的嗎?他是這樣的脾性嗎?怎麼,怎麼我全然不知?弟弟遞來一張發黃相片,“這是在公司的抽屜找到的,爸應該收了很多年了。”那是兒時父親帶我出遊的相片,那階段的我已適應母親的鏡片,已不大願意隨父親出外。那次父親連哄帶騙,我們最後一次的出遊。
怎麼會有?怎麼該有?我只是累贅,怎配被收在抽屜裡。
我從阿姨手中接過父親病重時寫的心經,輕薄紙頁有字跡的凹沉,彷彿昨天的溫度,但昨天已逝,真相不得而知。父親若再從棺中醒來,我亦不敢親暱。今生記憶受染,重來也多是無謂的試探。
4
取好眼鏡後,返母親家過夜。倒臥下鋪,人已長得比床身長,不縮一縮腿,夜晚就要撐散這床的骨架。母親極不滿意我祭拜父親,“你也給死婆下了咒!”她邊修剪腳趾甲邊咒罵我吃裡扒外,斷斷續續將往事複述一遍。只是所有衣物早已洗淨,懸浮的泡沫戳破,裸露出一場失敗的敘述。
被剪斷的彎月般的指甲在黑暗中四射開來,以母親的腳趾頭為圓心,向外膨脹擴散成一個小小的宇宙,內裡是巨量的事件塵垢。母親這一生分裂出無數不存在的事件,一邊困擾著她,一邊向我輸送。虛構是不依憑理論根據的,繁衍速度遠比真實更快,細節更富張力,能嚐盡動魄與驚心,能磨銳遲鈍的情緒。
母親的呢喃不會輕易止歇,這是一場苦痛的遠行。身體年過七旬無大病,常年憤怒與悲傷輪替。多年陪伴在側,經驗告訴我,不要輕易拉走她已想像好的故事,那是比拉走子宮更痛的抽離。她苦心孤詣製造的被害想像,裡頭有她對於生命最完美的抵達。現實的苦者暢想幸福,母親卻反其道而行,她要在絕對的悲情中囊獲一場更深沉的憐憫。
視力測試結束後,驗光師向我解釋兩眼的近視散光度數。由於多年沒更換眼鏡,日常隱忍朦朧,度數自然與舊眼鏡相去甚遠。挑選鏡片時,他推來一張表單。“這款鏡片不錯,防藍光、偏光、還有夜視功能。”從前的我顧及囊中羞澀,挑的都是廉價鏡片。今次決心換副貼近現實的眼鏡。就拿這款,舊的那副你回收去吧。
彎月般的腳指甲尖銳、藏塵垢,是步行的殘餘。指甲剪咔嚓那會兒迸散的尖銳擴成一圈,反將母親包圍。如麵粉之於冥紙,一遍遍給你阻攔的強光,母親這輩子是被眼瞳和想像給騙了去,此倆狼狽為奸,敏感於意念歪斜,喂以荒謬虛妄的情節,使人癲狂。
新眼鏡的暈眩感恐怕得持續好幾天,我遠眺近看,看光屏與實相,看燈火與幽暗。驚詫於夜間的燈火原來能顯得如此透亮紮實,原先四下散漫的光束受到夜視鏡片的制伏,亮得節制而乾淨。光火像切割工整的鑽石,有角有稜,斬斷故事的無邊續寫,我歡欣於剿獲一雙新的眼睛,得以窺探事件的另一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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