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90年代開始,舛谷銳隻身一人走進馬華文學作品的熱帶雨林世界,透過文字摸索這片獨特的南洋風景。那個時候,日本學術界風氣是以研究中國文學為主,尤其側重在左翼文學。相對地,馬華文學是處於邊緣,鮮少人問津。
舛谷銳原先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卻在一個偶然機緣下接觸到馬華文學,自此便樂此不疲,沉浸在馬華文學研究當中。他笑說,自己可能是日本當年唯一一位研究馬華作家作品的學者。數十年下來,他與很多馬華文壇作家成為老朋友,除了投入學術研究,他還翻譯了不少馬華作品,幫忙推廣馬華文學。
ADVERTISEMENT
“我跟馬華文學的緣分是越來越深,已經無法離開馬華文學研究了。”
在大學時期,我曾研究過馬華作家黃錦樹作品。這位文壇前輩曾在1992年發表了〈馬華文學經典缺席?〉一文,試圖釐清馬華文學的定位和發展。惟,這篇文在馬華文壇無意間引起論爭和筆戰。當時留日的馬華作家禤素萊撰寫了一篇文〈開庭審訊〉,並刊登在《星洲日報·星雲》版。這篇文章是描寫日本東南亞史學會關東例會的情景,而舛谷銳的名字就出現在文章裡面。
“很多人看到了舛谷銳這個名字,以為是禤素萊杜撰的角色,殊不知是活生生的一位日本學者。”他滿臉笑容地說道。那一場例會,他至今印象深刻。舛谷銳當年是碩士生,正向一眾日本學者講述馬華文學發展史和發表研究成果。在這場40分鐘的發表會上,他飽受煎熬,陷入了舌戰群雄的局面。日本學者紛紛質疑馬華文學合法性。當中有人認為馬華文學是在馬來西亞發展的中國文學;有些則指出,既然不能用馬來文創作,怎能冠上“馬來西亞”這4字。
這一切與刻板觀念有關,那個年代的日本學者認為馬來西亞是以馬來人為本位,華人則是從中國遷移過來的族裔。“我(當時)講的是馬來西亞華文文學歷史,他們卻聽成馬來西亞的中國文學歷史。我是不認同他們的想法,禤素萊更加不會接受這種說法。”
當然,畢竟馬華文學還未進入全球華文文學研究範疇裡面。他坦言,要是講到中國古典文學,日本學者就不會感到陌生冷僻,因為已有很多研究文獻可參考。“現在黃錦樹說馬華文學是無國籍文學。不過,我的想法是,馬華文學還是馬來西亞的文學。”
與馬華文學邂逅
舛谷銳說得一口流利的華語,全因為他在早稻田大學修讀本科時,選擇中文為必修的第二外語。“那個時候的華文課本內容有共產黨意識,你在日本找到的(中文)課本都是這樣。”他稱,自己最初不是專研馬華文學,而是在大學第二文學部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你要知道)早稻田大學的同學太多,個個都很優秀,我肯定要找出一條新出路,尋找新的創見和研究方向。”說完,他不禁笑了出來。
正當翻閱文獻資料時,突然找到了東洋大學老教授今冨正巳的論文,裡頭就有提到“馬華文學”這個詞彙。他看到了以後兩眼發亮,經過多次閱讀思考,深深覺得是一個值得探索的題目。他便大量翻閱和消化對方的論文,然後撰寫馬華文學研究計劃,想要轉換研究跑道。
當時,他徵詢早稻田大學的中國現當代文學教授能否指導,無奈對方卻不感興趣。他決定轉校,拜在今冨正巳門下,專攻馬華文學作品研究。在轉校之前,中國恰好發生六四天安門事件。他慶幸地說,如果繼續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文學,這起事件很大可能會耽擱研究進度,因為無法進入中國做田野調查和購買書籍。
成為今冨正巳的學生後,他一樣也得面對文獻資料匱乏的難題,“最大的問題是資料太少了,在東京神保町舊書街所售賣的書籍大多數是中國文學書籍,還有少量的港臺作品,馬華文學作品完全找不到啊!”
60年代早有日學者赴檳城田野調查
在研究過程中,他發現原來60年代已有日本學者研究馬華文學,但他們不是文本分析,而是從作品的政經文教角度切入,研究那個時代的社會歷史。他的導師今冨正巳所撰寫的文章也鮮少觸及作家作品。
舛谷銳打開PPT文件,手指著筆電屏幕,當時有山口一郎、今堀誠二遠赴檳城做田野調查,以瞭解當地的社會經濟文化。今堀誠二隨後在1973年出版了《馬來亞華僑社會》。同年,朝日新聞社《朝日Asia Review》則翻譯了方修《馬華新文學及其歷史輪廊》的幾篇文章。“你知道為什麼(會翻譯)嗎?因為日本人關注新中國,而他們的理解是馬華文學屬於中國文藝革命的一環,無形中也注意到了馬華文學。”
若談及馬來西亞華文文學史料,方修是一個不能繞開的人物。他是文學史家,開創了馬華文學史料學術研究,而他所編著的《馬華新文學大系》更是學者研究馬新文學的重要史料。但是,他沒想到,方修的《馬華新文學史稿》在70年代竟然有英譯版。
1977年,大東文化大學名譽教授生田滋(前任國家圖書館東洋文庫研究員)出版了《Notes On The History of Malayan Chinese New Literature》。然而,生田滋選擇翻譯方修的初稿,而非修正的版本。舛谷銳說,當時生田滋認為這份初稿拼湊出潮州作家的文學史。對方通過地圖,依照方修所提到的作家名字按圖索驥,逐一找到作家來歷,才發現大多數都是潮州籍作家。
方修還在生時,舛谷銳與他見過幾次面,對方便曾和他提及此事。這份初稿最初集合了1962至1965年的作品,比較專注在潮州籍作家。爾後,方修有推出修正版,然而生田滋卻選擇初版翻譯,因為對方覺得這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史料。“其實,方修本人並不很願意(樂意),他有跟我提起這件事。”
馬華藏書北漂到日本立教大學
為了協助舛谷銳解決索取第一手資料難題,早年來過新馬兩地的今冨正巳向他推薦了移居香港的馬華作家忠揚。此後,忠揚又陸續引薦了幾位新馬作家,比如尤今、伍良之(《爝火》季刊主編)、甄供(已故)等人。舛谷銳非常有幸獲得他們的贈書,他也開始在新加坡採購書籍,充實自己的馬華文學資料庫。
然而,前馬大副教授吳天才的藏書才是讓他“大開眼界”,汲取了很多珍貴的馬華文學內容和知識。在一次偶然機會下,55歲的吳天才正好要退休,大馬學術界人士和單位想要購買其藏書。在1998年,南方大學學院創立馬華文學館時,便向吳天才購買了一半藏書,大約3000冊自40年代至1997年的馬華文學書籍。這批書籍最後也成為“鎮館之寶”,當中不乏絕版書籍和珍貴古籍。另一半則由日本立教大學圖書館所購買。如此一來,這批書籍便“漂流”到日本,舛谷銳才有機會觸碰更多馬華書籍和亞細安文學作品。,舛谷銳才有機會觸碰更多馬華書籍和亞細安文學作品。
秉持看原稿和第一手資料
投入馬華文學研究後,舛谷銳發現到一些學者沒有看第一手資料,部分研究靠聽說和主觀見解。他認為,這樣的研究顯得不夠嚴謹,而他一直秉持一個原則,務必看原稿和第一手資料才好下筆。
“我們的立教大學圖書館是有部分馬華文學書籍,卻完全找不到第一手資料,比方說報紙和雜誌,所以這些著書會存有一定的主觀性。”他舉例方修的《馬華新文學大系》,裡頭就沒有收入同志文學作品。“六七十年代(社會)還是很抗拒(同志文化),那時其實已經有同志文學了。馬華作家許通元就曾寫過這樣的論文。”舛谷銳直言,正因為《馬華新文學大系》也並非第一手資料,對此,他認為報紙和雜誌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刊登的原文可以佐證和做學術研究,無奈現在已經很難找到了。
多年以前,舛谷銳開始把馬華文學作品翻譯成日文版,希望有更多人認識馬華作家作品。“我一個外國人,(遇到不懂的詞彙)找詞典都未必找到。那時我就喜歡跟作家聊天,跟對方建立關係之後才開始翻譯對方的作品。”他解釋,唯有相處之後,才能瞭解對方的生活背景和慣用詞句,得以精準翻譯出他們所要表達的內容。活背景和慣用詞句,得以精準翻譯出他們所要表達的內容。
“翻譯了這麼多,我覺得最困難的是李天葆的作品,他用的詞彙很難被翻譯成日文啊!”他毫不掩飾地笑道。(記者:那麼老師,你有寫作嗎?)“沒有沒有。”他連忙揮手回答,蓋因在日本,作家是一門專業,沒有所謂的業餘作家。
他說,日本學術圈很少會有人身兼作家角色。在他的年代,偶爾一些人會在自己編輯的雜誌上刊登作品,或投稿到文學同人誌的雜誌。“他們會自己掏錢出書然後送給人。”現在管道太多,可以投稿到類似的網頁。
“當然這些肯定和純文學雜誌不同,完全是兩回事。”他說,日本每個月至少有4種純文學的文學月刊,每一本都有兩百多頁。(記者: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投稿嗎?)“不能,因為都是刊登由專業作家撰寫的作品。”
後記:馬華文學越來越豐富了!
在採訪的尾聲,舛谷銳突然想起,在跟隨今冨正巳教授做研究時,對方曾給予勸誡。他不看好馬華文學的發展,擔心往後沒有人繼續研究,便建議舛谷銳同步進行馬華文學和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研究工作。但是,他當年沒有聽從教授的話,反而堅持己見。他自豪地說,“如果我的老師今冨正巳還在的話,我會對他說,馬華文學已經越來越豐富了!”
【簡介】舛谷銳1964年在東京出生,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東洋大學文學院碩士。他曾任聯合國高等教育文化機構(UNESCO)專家、北京大學亞非所與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客座研究員、香港中文大學與馬來亞大學訪問學者、南洋理工大學訪問教授。90年代一直專注研究馬華文學作品和相關評論,他曾任日本立教大學副校長、圖書館副館長和交流文化系副教授。早前以立教大學觀光部交流文化學科教授的身分,擔任新紀元大學學院國際教育學院客座教授。
日本東京神保町保留了昭和時期的街景,還有屹立不倒的百年老店舖。據神保町的官方網站,這裡有130間舊書店,附近還有很多新穎的飲食店和咖啡館,讓人們購買書後,可以到附近的咖啡館坐下來,享受閒暇的讀書時光。(圖:谷歌地圖)
擁有“世界第一古書街”的東京神保町古書街每年10月會舉辦“舊書節”(神田古本まつり),是各地書迷前往朝聖和挖寶的地方。(圖:取自jimbou_info官方IG)
相關文章: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