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月,我在毫無預警下置身於暴風雪裡,雪花掉落在我身上,加重了肩上的重量,而我依舊步履蹣跚地踽踽獨行。爾後,我又好像化身成那被雪水浸溼的衣裳,被人用力擰著,直到擰不出一滴水才罷休,而我則變成皺巴巴的模樣。那是年中,工作量劇增,再加上生活不如意時的心情寫照,讓我一度陷入了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情緒風暴中。
我的工作到底有何意義?他人對我的工作又抱持著怎樣的看法?我又何必如此介意別人的眼光呢?我深陷思緒的漩渦中,無法自拔,所幸在情急之下打翻了記憶的盒子,拾起了那段回憶後,才又重拾初心,繼續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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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實習期間的事了。我接手了一個癌末的案例,年約80、骨瘦如柴的4號老先生因為褥瘡遭到細菌感染而入院。4號早已喪偶,孩子不知所終,被安置於安老院數月了。轉介表格上寫著“胃口不佳,須高熱量、高蛋白質飲食。”
還記得初次見面,他就絕望地直言不想活了,一心想要離開,到另一個世界與愛妻重聚。他不吃不喝,在好言相勸後,更是破口大罵,出言不遜,讓我無言以對。我靜靜地聽他宣洩著內心的種種不滿,腦海裡則不斷想著如何計劃他的飲食,哪個營養輔助品適合他。當然,這些計劃最終只寫在紙上,因為他拒絕雙向溝通。
實習生的熱血精神不容小覷,那時的我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不輕言放棄任何案例。因此,我每天都會在午餐後抽空前往4號的病房,扮演著傾聽、陪伴的角色,順便觀察他的飲食狀況。某一天,在偶然的情況下,我才驚覺4號之所以不吃,並不是因為故意絕食,而是需要餵食輔助,恍然大悟的我自然是自告奮勇地提出協助。
“如果有人餵我吃的話,對我來說那簡直是個羞辱。”他瞪著我說道。4號的自尊心極強,若我們主動提出協助都被拒絕,那更不用指望他會向他人求助。我聽了後,默默地把碗放下,順手把餐桌挪到他伸手可及之處,並把牛奶打開,方便食用。離去前,我只是淡淡地說句:“明天我還會再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他的態度沒有多大的變化,但語氣卻溫和了不少。有一天,當我剛踏進病房時,看見他吃力地伸長著手臂,想要拿餐桌上的水喝。我見狀,反射性地將杯子遞給了他。
“還好有你在這裡。”那是第一次,我看見4號的微笑。
我彷彿從他的身上看見了希望,試圖在和他閒聊中穿插一些關於飲食方面的問題,嘗試改善他的營養狀況。當時的我並不瞭解臨終關懷,只是一味地鼓勵他發掘活著的美好,希望他不要自我放棄。我不確定當時的舉動對錯與否,只知道4號並沒有抗拒與我對談。我們也聊天氣的變化,聊醫院的食物好不好吃,聊我的實習生涯的苦與樂等等。友情的橋樑就在無形中搭建了起來,病房不再沉悶,偶爾傳來的歡笑聲,也讓那灰暗的日子增添了一絲光芒。
“我要你餵我吃。”某日,4號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不是個問句,也不是祈使句,它更像是一道命令,但我聽了後,在轉身拿食物之際竟忍不住熱淚盈眶。那次,他的食慾不錯,可以吃下半碗粥和一些小菜。
4號的情況本來就不樂觀,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我已經到了,但他卻沒有如往常般和我打招呼,話家常。我只好站在床邊,看著不停轉動的秒針,冷不防感受到病房裡不斷流失的生命。
不要和病人建立任何情感
還記得在最後一次的會談裡,我的情緒異常低落,並不是我有預知能力,知道離別的日子近在咫尺,而是天資平庸的我因為沒有達到前輩的要求而遭到破口大罵。言語上的羞辱其實還比肉體上的傷害還要大,我舔舐著傷口,嘆了一口氣後,只好安慰自己吃苦當吃補,再多加努力便是。那時,4號的身子已經虛弱不已,口齒也不清了,我聽不清楚他所說的話,更別提談話的內容,但唯獨那句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正因為這句話,讓我在接下來的實習生涯裡,重拾信心及勇氣繼續奮鬥下去,而與4號的這段經歷也是日後在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過程裡用來辯駁的證據。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推開病房的門,迎接我的不是虛弱的4號,而是空蕩蕩的病床,我感覺到氣溫突然驟降了幾度。我們來不及好好說再見,因為還以為會再見。那日,我在無人的廁所裡痛哭失聲。
4號的離去讓我難過了一陣子,前輩得知後,告誡說:“切記不要和病人建立任何情感,因為那會影響我們的臨床判斷。”對於此話,我銘記於心。其實,工作久後,看慣生死,也看淡生死了,情緒也不會有多大的起伏。再說,工作的繁忙也不容許我如實習期間那樣頻密地跟進病人的狀況了,所以情感上的建立也沒有那麼多。
有時候,我們只在意病人的身軀是否得到足夠的營養,卻忘了他或許也有著營養不良的靈魂,正渴望著情感方面的補給。縱使4號在離開前的營養狀況依舊不佳,但我可以肯定至少在心靈層面是有改善的。
對了,4號的那一句話是什麼?
“沒關係,你是合格的。”
暴風雪停了,身上的衣服也早已乾透平整,繼續朝陽前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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