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初某天。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冬季溼冷,中國武漢市華南海鮮市場內卻鬧哄哄地,人潮絡繹,叫賣聲此起彼落。水產海鮮、凍品、甚至野味,應有盡有。彼時,坐落市場一隅的野味攤有個微乎極微的小生物蠢蠢欲動。它貌似皇冠,一身黃袍有無數刺狀物武裝。它從容不迫地從一眾穿山甲、鼬獾、竹鼠群中蒸騰而上,在威武的大閘蟹的乾瞪眼下,狡詐地竄入某男子的呼吸道。這直徑約莫100納米的小東西,初嘗人類呼吸道的溼潤,迅速繁衍,再繼續大肆侵入這難能可貴的載體。男子鼻頭略覺異樣,打了一個大噴嚏,千萬個克隆體以每小時50英里之速附身新的宿主。百傳千、千傳萬……如點墨落水,暈開了一場人類的浩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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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戰事”告急
這是2021年9月。檳城中央醫院主要大樓在烈日下巍巍而立。一層濛濛的薄雲緩緩在天邊流蕩。白色巨塔裡雖不至於愁雲慘霧,卻也氤氳著凝重的氣氛。從檳城中央醫院主要入口開始,處處可見戴著口罩和麵罩的醫護人員。更有甚者選擇了多一重保護,醫用口罩的外頭還加上了布制口罩。病人、清潔工人、小販也紛紛加入行列。醫院隨處可見酒精消毒劑,大家變得很勤洗手,生怕一不小心就沾染了病毒。
“Patient nak lalu! Cepat jalan!”醫院警衛的吆喝聲像是嵌入了醫院的音響系統,每隔幾分鐘就會重播一次。眼見又有一個確診新冠肺炎的病人由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推著,從急診部門前往病房入住。盡忠職守的警衛趕忙開路,吹響了哨子,驅逐走廊上的人群讓病人通過。一旁的群眾惶恐閃避,然後雙眼直勾勾地目送經過的病人。還驚魂未定,身後又有一個“鐵箱”從另一個旁支的走廊被推出。原來是驗屍房的工作人員陪伴亡者走完人生在醫院的最後一條路。經過急診室,時逢週一晌午,那情景可謂“座無虛席”。病患們一臉懨懨地,和臉上掛滿憂慮的家屬候在那裡等待治療。男女老幼,士農工商;皆有。不遠處傳來孩童的哭鬧聲。醫生們神色凝重,步伐匆匆,穿行在醫院的大廳和樓層。
這只是醫院底樓,還沒抵達新冠病房──真正的戰場。
距離全世界第一宗確診的新冠肺炎案例已近兩年。馬來西亞的累積病歷卻剛跨過了200萬大關。[2]疫情之壞,位於北馬的東方之珠檳城,也無法倖免,一度於2021年9月8日達到近2500的病例新高,成為全國前三單日最多病例的州屬。2020年1月杪,大馬最初檢測到首3個確診病例,至今已經經歷過行動管制令(MCO)1.0、2.0、3.0,到全面封城(Total Lockdown);再到後來的國家復甦計劃(National Recovery Plan),大馬的領土仍然紅腥一片,處處仍是案例攀升的紅區。作為州內最大的可診治和隔離新冠病人的政府醫院,檳城中央醫院首當其衝,承受著疫情最大的衝擊波。
2021年9月10日至9月16日,平均一天全檳需要入院治療的新冠病患就有230人;除去還未來得及治療就已經病歿的患者和分派到低風險隔離中心的病人,每天大約有60人會留在中央醫院接受治療。一旦入院,則至少需要治療和隔離10到21天不等(視病情而定)。同時,醫院還需接收非新冠肺炎的病人(像是心臟病、中風、分娩生產、急需緊急手術等)。床位吃緊,可想而知。8月至9月短短一個月內,中央醫院的新冠病房從原本6個增至14個。即便如此,面對日益增加的病例,許多病房還需要自行添加床鋪以收容更多的病人。比方說,A病房原本只有24張床,把兩床病人之間本來距離的1.5米縮短成少於1米,加上病房正中央原本的空位加蓋,東挪西移後,就可以容納30位病人。再者,新冠病房的增加也意味著各科各部門所剩下的床位大量減少,因為新冠病房的“增加”不是因為醫院加蓋了新的病房,而是把原有的病房裝上隔離塑料簾子,改裝成了新冠病人的大本營。那,沒有患上新冠肺炎卻急需診治的其他病人,該何去何從?有鑑於此,院方和衛生部開始和私人醫院達成協議,將一部分生命體徵穩妥的非新冠肺炎病人,轉接到私人醫院接受治療,由政府承擔醫藥費用。目前為止,檳城南華醫院已經開始接收中央醫院的病患。2021年9月11日,馬來西亞新官上任的衛生部長凱里賈馬魯丁和檳州首長曹觀友巡視檳城中央醫院,向院方瞭解醫院應對冠病的方案。9月15日,醫院B停車場關閉,用於增建野戰醫院。9月16日,野戰醫院(Hospital Medan)已經如火如荼動工,旨在增加近百個擁有氧氣設備的床位以容納更多新冠病人。
搭乘電梯上到中央醫院南座四樓,來到了A新冠病房。從外頭看去,一層層塑料簾子從天花板延伸至地上,像是末日電影裡那些關著最危險X級別的生化武器的實驗室。裡頭人影幢幢,隱約可以看見穿著紫白色衣服的病人們。醫生們在另一個稱為“綠區”(Green Zone)的房裡討論病情。[3]由於不要浪費個人保護設備(Personal Protective Equipment, PPE),或俗稱“太空裝”,相比起整個醫療團隊一起巡房,新冠病房的醫生們多是先進行Board Round,意指在外頭白板和電腦上討論病況,策劃好需要的人力和器具,再穿個人保護設備進入“戰場”檢查病人。
“先戴口罩、頭套,然後是塑料袍、防水袍,再來是手套,面罩……整個穿戴過程至少需要5到10分鐘。卸下個人保護設備的時候,也得依照特定的順序,才不會不小心沾染上病毒,一點也馬虎不得。第一個要除去的是最外頭的防水袍和長袍……”來自精神科的謝福煥醫生娓娓道來。
由於病人越來越多,新冠肺炎已經不止是內科醫生的職責。醫院裡的各科各部,都得派遣醫生前往新冠病房“從軍”。外科、皮膚科、眼科、內科、麻醉科、精神科、放射科……無一例外。
“其實我有精神科專科考試,無奈人手不足,即便在備考中也被委派到新冠病房,做著自己不熟悉的工作,Study Leave也泡湯了。”其實不只是謝醫生,許多前線人員也已經許久沒有拿假,更有甚者,因為怕將病毒帶回家而選擇自己搬出來住,已經很久沒有和家人見面了。
“Doctor, patient desat!”(醫生,病人血氧下跌了!)在紅區的護士大聲呼喊。
“OK, prepare IV methylprednisolone 150mg, stat!”(好,馬上備好甲潑尼龍![4])
雖然已經司空見慣,每每聽到護士小姐的呼救聲,醫生們還是會腎上腺素激增,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有病人需要幫助!只見兩位醫護人員快速地將防護設備穿上,進了紅區開始了急救。抽血、裝上氧氣、注射了類固醇,還得對病人循循善誘──必須時時刻刻穿戴氧氣面罩,躺下時側躺或者臉朝下伏著(awake proning)[5],儘可能多休息別下床等……待病人血氧開始回升,醫生們才鬆了一口氣,繼續投入其他工作:檢查其他病人、測血氧、換氧氣面罩、抽血打點滴、問症、幫病人家屬視訊通話……這一切職務,看似平凡,醫生們當然手到擒來、遊刃有餘。只不過和疫情前不一樣的是,在馬來西亞酷熱的天氣裡,沒有空調的病房加上厚重密不透風的太空衣,原本習以為常的工作變得障礙重重。進出紅區都得大費周章,往往一進去就是兩到三個小時。褪下太空衣,已是大汗淋漓、披頭散髮。上半身和下半身衣衫、裡裡外外溼了個透,像只落水的雁子。
“一旦穿上了太空衣,彷彿人與人之間的聯繫也被太空衣隔離在外了。病人的話我們聽不清楚,他們也很難聽見我們說話。要提高聲量……”
“……像夢境一般,你以第三者的視角,透過面罩看出去外面的世界;或者說像在潛水艇裡頭看出去外頭的海一樣,只不過這海是病毒之海,你一腳踩了進去紅區,瞬間被裹在新冠病毒的海浪裡”謝醫生有聲有色地形容穿著太空衣的感覺。
如果紅區是滋養病毒的海洋,那新冠病人就是一尾尾擱淺的魚,氣若游絲,張大了口,一呼一吸,依賴者氧氣面罩求存。
新冠病房,瘴雨蠻煙。病例高居不下;這,仿若一場沒有歸期的戰役。
二、COVID-19──全民從軍的戰役
2021年2月24日,大馬全國新冠免疫計劃正式開跑。經過各方的審核和推動,截至2021年9月15日,全國已有54.3%的國人完成新冠疫苗接種。[6]雖然離達到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還有一定的距離,這依然是一個令人莫不為之鼓舞的成績。
但是,新冠病毒是個狡獪的敵人。
隨著變種病毒Delta Variant來襲,新冠肺炎不僅更具傳染性,也更容易造成患者經歷嚴重倂發症,就連疫苗也非絕對的金鐘罩鐵布衫。入院的病人,越來越多屬於第四第五階段(Category 4 and Category 5),這意味著他們都需要氧氣輔助。疫情前,一個病房最多隻會有幾位病人穿戴氧氣,那些需要高流量氧氣的病人,絕大多數都會轉接到加護病房醫治。現在,一個新冠病房可以同時擁有多過20位病患穿戴氧氣,其中更有需要高流量鼻插管(High Flow Nasal Cannula)的患者。中央醫院的病房結構,原本就不是為多位同時需要氧氣的病患而設計的。氧氣供給一度敲響警鐘,因為建築體原本的氣壓不勝負荷,病房也沒有這麼多氧氣口安裝氧氣。加護病房也人滿為患,9月16日這天檳州加護病房使用率為全國第二,達到96.6%。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沒了戰隊補給,要如何征戰沙場呢?
正當前線人員愁眉不展時,慈善機構、非政府組織、個人捐贈者紛紛施予援手。內科專科兼新冠病房負責醫生林正偉成了為善心人士和醫院牽線的幕後推手。除了給患者施予治療,他也汲汲營營為醫療器材尋找贊助商。其中,最能解燃眉之急的是由慈濟功德會、淨蓮慈悲院、檀香寺和多個公司和個人捐贈者捐獻的33架高流量鼻插管和60臺製氧機(oxygen concentrator)。前者可以有效給予患者高流量的氧氣輔助;後者可以解決病房不夠氧氣口和氣壓不勝負荷的問題。
新冠之路,對病患來說,是一條寂寞的征途。
由於身處的療養院暴發多宗看護和老人交叉感染的案例,劉姓老奶奶殃及池魚,也感染了新冠肺炎,並且需要氧氣輔助。老奶奶原本生活就不能自理,因為年紀漸長和輕微痴呆症導致反應越來越遲鈍。來到新冠病房以後,她就一直孤苦伶仃地躺著、睡著。護士一天替她換尿布兩次,看到醫生前來抽血,她會目光呆滯地看著醫生,眼角旁掛著一顆老人淚。隔離在病房的14天裡,她有時午寐醒來,會望著病房窗外樹影婆娑,看光、看雨打在枝葉間。她是在播放人生走馬燈中倒數人生,還是在飛雨落花中和老伴相尋夢裡路?
隔離和治療的日子漫長。身體狀況稍好、已經逐漸康復的患者除了眼巴巴望著天花板打發時間,也為陰鬱的新冠病房帶來了溫情。老奶奶的對面床是一位已經康復等待隔離期結束的馬來婦女。自從不再需要氧氣輔助那一天起,她就開始殷勤地幫助其他病患。餐飲時間,她替醫護人員拿著食水,一床一床去派送,省卻了紅區外的醫護人員又要全副武裝進入紅區。看見老奶奶一個人躺在那裡,她一口一口地往老奶奶口裡喂著稀粥。醫護人員向她道謝,她卻笑著打趣地說“這裡太悶了,閒著也是閒著”。那抹笑容一洗病房頹靡之風,增添了熠熠生輝的人性光芒。
對抗新冠肺炎的戰役,人人都得從軍。守在前線的醫護人員、響應疫苗接種和遵守標準操作程序(SOP)的廣大群眾、出錢出力的善心人士,甚至是病人自己,都在用自己能力所及,和這繼2003年沙斯(SARS)以後最嚴重的全球性大流行病拼搏。
三、出師未捷身先死
然而,並非所有的醫病關係都是融洽的。
被病患攻擊的那天,是個滿月的夜晚。醫生間常有的玩笑──月圓之夜,人的情緒隨著潮汐漲退而起變化。在這樣的夜裡值勤,往往“生意興隆”。電影裡狼人總被滿月催動,現實裡迷信也有成真的時候。
位於北座一樓的新冠病房,有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士。或許是身處醫院,自己對周遭環境不熟悉,變得有點神智不清而譫妄(Delirium)。[7]只見他離開了病床,拔出了所有插在身上的管子(點滴、尿管),開始大吵大鬧要出院,還在病房亂丟東西,差點砸到其他病患。一旁的老翁驚恐地看著他,大聲地呼喚醫生和護士。當晚值勤的住院醫生張明川,由於當晚一同當差的另外兩位醫生都是女生,他只好挺身而出,穿了太空衣前往紅區制止病人。
“Pak cik, tolong balik ke katil!”(阿伯,請回到床位!)
男子警惕地看著醫生,似猩猩舞動的四肢在空氣中止住。張醫生在左,男子在右,各有架勢,儼如兩個武林高手對峙,聚精會神,待對手稍有疏忽則馬上動手搶得先機。
“Pak cik,sudah lewat, mai rehat.” 醫生和善地拍拍男子的肩膀要攙扶他回到床位。突然,男子目露兇光,舉起一旁的生理鹽水舉頭就往醫生砸去。張醫生趕忙往後退了一步,才剛躲過生理鹽水的拋物線,一陣拳風立馬往他臉上襲來。醫生反手一扣,抓住了男子的手腕,大力地推開了他。男子惱羞成怒,一口濃痰從嘴裡激射而出直奔醫生面門。醫生大駭(別忘了這可是新冠病人,唾沫可是病毒最好的傳播媒介),連忙用手擋住。說時遲,那時快,男子一個箭步往前,撕開了醫生的防水袍和麵罩。一旁的護士嚇得花容失色,因為‘breach in PPE’(違反個人保護設施)事態嚴重,意味著醫生已被曝露了病毒,屬於患病高危群體!
“Bagi Halo!”[8] 醫生忍住自身患病的擔憂,勢必把眼下的困境解決。他一把接過護士早已備下的針筒,一針快、狠、準地往男子手臂扎去。藥很快生效,男子頓時天旋地轉,昏厥過去,一頭倒下。護士和醫生趕忙拿了繃帶將男子的四肢捆綁在床架上,避免他藥效過了以後故伎重施。
病人安頓好了,接下來怎麼辦呢。
張醫生拿了毛巾到廁所沖澡。腦中不斷重演剛才的情節,內心細細回想,什麼時候開始面罩被摘下、沒有戴面罩多久、那口唾沫沾到自己哪裡、自己吸入了多少紅區內的濁氣……搓洗身體的雙手微微顫抖,還沒從剛才腎上腺素飆升的影響中冷靜下來。張醫生慶幸自己並沒有和家人同住,所以不用擔心萬一自己染病會把病毒帶給他們。可是,他畢竟在外租房子,同屋也有室友,一樣還有隱憂。而且,剛才的曝露風險,向上頭報告以後,他也必須在家自我隔離10天加上兩次的RT-PCR檢測。
那天夜裡,醫院淋浴間的水格外冷冽刺骨,卻沖洗不掉張醫生積壓在胸口的憂慮。
疫情肆虐,醫護人員也是人。長期勞累之下,加上身處前線,終日與病患接觸,開始有醫護人員患病倒下。中央醫院的病房,在疫情還未暴發的時代,兩個病房之間有一個小小的值班休息室,供醫生休息。休息室侷促狹窄,空氣也不流通。新冠病房開了以後,一個病房約有4-5個醫生值班,本來提供給1個值班醫生的空間,現在需要多人共享,也大大增進了交叉感染的幾率。位於南棟四樓的新冠病房,短短8到9月間就有6名醫生、3位護士和3位醫護協助人員(pembantu perawatan kesihatan)確診,病原相信是一兩位不小心被感染的醫護人員,再因為工作環境的弊端而交叉感染其他同事。
“很累,也很壓力!每天都有職員確診、隔離,然後需要安排人手頂替那些被隔離在家的下屬。有時晚上要休息了,突然收到下屬的通知說有了新冠病毒的症狀,或是做了測驗自我隔離而不能工作,我需要臨時去處理。除此之外,還要替確診的醫護人員做接觸者追蹤……”該病房的護士長阿美莉娜如是說。
有鑑於此,醫護團隊開始採取更嚴苛的防範措施。為了避免交叉感染,除了著重個人衛生和勤洗手消毒,也嚴禁同事間共同進食用餐,因為往往一起用餐是最容易傳播病毒的場合。一餐細嚼慢嚥下來,萬一其中一名用餐者確診,其他人曝露病毒的時間肯定超過10分鐘,也因為同桌而少過一米的人身距離。值班時分,醫生若需要共用房間休息,也只好戴著口罩閉目養神。值勤表負責人也儘量把同樣的一組醫生固定在同樣的病房,避免因為每天換值班病房而感染不同的醫生。
防患於未然,卻仍然防不勝防,或許是這份工作的無奈和犧牲。
四、淺吟低唱的悲歌
晚風涼颼颼地吹過。醫院外的樹上有貓頭鷹夜啼,為子夜更添了一分詭異。
新冠病房當夜班的杜醫生,接到了一個撥到病房裡的緊急電話。電話另一頭的聲音操著專業口音,卻透著濃濃的焦慮。“您好,我是來自雙溪毛儒醫院新冠病房的程世穎醫生。也是病人李懷安的外孫。我外公現在在您的病房,想請問……”來自檳城的程醫生,遠在他鄉前線服務,卻接獲家人通知說外公確診,在家氣喘不止被緊急送入醫院。由於血氧嚴重低於安全水平,外公在急診部門已經氣管插管,藉助呼吸器輔助呼吸了。由於加護病房人滿為患,李爺爺只能在普通病房接受治療。至親病危,同是新冠醫生的程醫生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只能密切跟進,向檳城中央醫院的同僚瞭解病情。病情還未問完,電話那頭已止不住微微啜泣。
翌日子時。李爺爺突然甦醒,在神志不清中,自行將喉管拔了出來。
插管的病人,意味著他們需要嗎啡壓制中樞神經系統,減少痛楚和壓制作嘔反射(Gag Reflex)。也就是說,如果將李爺爺重新插管,他將再次陷入昏迷;他已耄耋之年,插管後完全康復的幾率,也微乎極微。當夜班的杜醫生跟程醫生和家人討論以後,決定僅僅為他戴上氧氣罩,不再插管,讓李爺爺可以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和家屬一聚。身著太空衣,頂著眉間不斷流下的汗水,杜醫生手裡拿著手機在李爺爺面前讓他跟家屬視訊通話。有句英文俚語這麼說:醫院的牆壁比教堂聆聽了更多真誠的禱告。生命來到盡頭,李爺爺的字字句句,嘮叨也罷、愛語也好,皆是以後不會再聽到的聲音。
“阿安啊,以前你這樣那樣,都不要緊了,我原諒你了啦……”手機熒幕裡的李婆婆,邊哭邊對阿公喊話,字句模糊,可是阿公似乎聽得懂,依依哦哦地發出聲響。另一頭的孩子、孫子們,和在現場的杜醫生,都已哭成了淚人。人世間的情之深、愛之切,此時此刻都沉澱、濃縮到那一句──“我原諒你”。
在家人聲音的陪伴之下,李爺爺輕輕闔上了眼睛,往天井裡那點微光走去……
不僅年長者敵不過新冠病毒的索命符,連孕婦嬰孩也無法豁免。位於南座另一端的新冠婦產病房,也迎來了一個讓人心寒惋惜的夜晚。20芳齡的她,歡天喜地的期盼家中第一個小生命的到來。夜裡輾轉反側、日裡寢食難安,也捱到了懷孕的第八個月。眼看小生命即將降生,她卻不幸染疫。初初入院觀察,她的狀況還算穩定。不料,幾天後,才走多幾步,她像是一夜間衰老,變成氣喘吁吁的老嫗,上氣不接下氣。醫生趕忙為她檢查,發現血氧急劇下降,胸部X光片顯示病毒引起的細胞因子風暴綜合症(cytokine storm syndrome),飽含氧氣的肺泡已被點點白斑替代,如白蟻般一點一點啃噬著她的生命。
“她真的是在我面前大口大口地呼著氣,你知道她的血氧正在急劇下跌,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孱弱,只能快點推進手術室緊急插管和剖腹生產。”看顧婦產病房的專科醫生司徒雅醫生回憶起那天的畫面。遺憾的是,母親雖保住了性命,進了加護病房醫治,至今依然暈迷不醒;早產的嬰兒,因為缺氧過久,傷了大腦,現在仍然在和死神搏鬥著……這樣的病例,其實多不勝數。每個病房,每一天,都會有一個讓人聞之落淚的故事。
這樣的日常,日復一日,已近兩年。
值完夜班走出醫院。晨光熹微,天空的祥雲一字排開,像在千里廣袤的蒼穹裡撫慰著和病毒拉拔一夜的醫者。哪一天,可以安心地摘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和吸,那原本屬於每一個人的清新空氣?
注:
[1] 有關新冠病毒的起源,醫學界至今仍諸多爭議。武漢華南海鮮市場是其中一個最早疫情暴發的地標。資料來源:國際權威醫學期刊《柳葉刀》(The Lancet)https://pubmed.ncbi.nlm.nih.gov/31986264/
[2]馬來西亞衛生部新冠病毒官方網站 https://covid-19.moh.gov.my/terkini
[3]新冠病房分成綠、黃、紅三個區域。綠區是感染風險較低的區域,可以只穿面罩。紅區則是新冠病人活動的範圍,進去需穿上全副個人保護設備。
[4] 甲潑尼龍(methylprednisolone),類固醇的一種,現今新冠肺炎的主要治療藥物。
[5] 俯臥通氣(prone positiong):醫學上用來改善急性呼吸窘迫症的姿勢。
[6] 資料來源:馬來西亞衛生部新冠病毒官方網站https://covid-19.moh.gov.my/terkini
[7] 譫妄:精神狀態出現急性波動,伴有注意障礙、思維混亂和意識水平的改變。https://bestpractice.bmj.com/topics/zh-cn/241
[8] Halo, 又名Haloperidol, 氟哌啶醇, 一種用於穩定精神的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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