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把母亲的骨灰拿回来了。舅舅大力敲着K的房门,且有些负气地说:“你妈都已经过身了,你还不出来?”K没有回应他。K躺在床上,面对着一堵墙。床舖依靠的墙壁上有一层灰蒙蒙的污印,仿佛就是自己的身体日积月累而印染上去的。但已经没有人再去计算K待在这房间里多久了。身体原本会留下时间,时间会刻记在指甲、胡子和头发的长度上,但非常奇怪,只要K待在这个房间里,所有事物似乎都会停顿下来。
K没有去母亲的葬礼,没有见到死去的母亲的样子,也没有见到任何亲戚。他只是听见房门外喧嚷了好一阵最后终于安静下来。母亲不在了。以往母亲会把餐食放在房门口,让他伸手可及,如今他饿了几天,仍不想走出房间。母亲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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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罔顾时间而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深夜恍惚的梦里,他似乎轻盈地远离了那座老公寓,来到了一处陌生而日光和煦的草地。草地上有几只白色的羊,羊低头吃草。远处是马来乡村那样的高脚木屋和椰子树,但望去而无有人影,只有草地上的羊群,悠闲地追闹玩耍。羊的脖子上都系着铃当,当它们甩动着头,就会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仿佛就是梦里唯一的声音。
K听见铃声就醒过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哪儿也没去。而梦里的铃声似乎还在持续回荡着。他原以为是谁按着门铃,不想搭理,但再听,又觉得是房间里头的声音。他寻找了一下,俯身看看床底,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回望着他。K吓了一跳,一只羊正跪坐在床底下看他。梦里的羊,不知为什么跑进了他的房间。
母亲的葬礼结束的那天,K的房间里无端端多出了一只羊。
羊向K咩叫了一声,从幽暗的床底钻了出来,在狭小而凌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伸着脖子磨蹭着K。K第一次这么靠近一只羊。他缓慢地伸出手,触摸那羊,羊毛的触感意外地柔顺如丝。但房间里的那只羊,似乎看见什么都想要啃食。它啃咬着窗帘,窗帘被拉开了,露出窗外路灯的光。而那些原本被乱放在地上、桌上的书本、杂志和旧报纸,甚至那些垃圾桶里揉成一团团的卫生纸,都被羊吃得滋滋有味。K想把一本漫画书从羊嘴里抢回来,但那羊倔强地不放开,那本漫画就被拉扯成了两半。
“你一定很饿了。”K对着那只羊说。
“怎么办,但我也什么都没有了。”K端详着自己的房间,此刻才发觉房间格外贫瘠而苍白。而那只羊似乎也疲累了,伏在房间的角落里,瞇着眼睛,仍磨着口齿不知在咀嚼什么。
K看着假寐的羊,看了许久。他终于还是站起身,把原本深锁的房门打开了。他已好久未走进客厅,久得一切都显得陌生。他只是想给羊找些什么吃的。没有人把屋子的灯光打开,他摸索了一阵才找到正确的灯掣,日光灯管闪了几下才亮起。他这时才看见母亲。母亲的黑白照片被放在橱柜上。照片中的母亲,露出时刻都带着腼腆和抱歉的一抹微笑。
相框旁边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什么。K把红布解开,里头是一个瓷白的盅。K想,这就是母亲最后留下的骨灰吧。但他无从想像火化之后的母亲,变成零零碎碎的身体和记忆,如何缩陷在这小小的瓷盅里。
而家里一片寂静,都可以清楚听得见冰箱的压缩机发出沉沉的低吟。K打开了冰箱,冰箱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K才愕然发现冰箱里塞满了一个一个的保鲜盒,堆堆叠叠在任何可以充塞的空间里。K把其中一个保鲜盒掀开,是酱汁淋漓的咕噜肉,想是母亲在过世之前,仍做好菜餸,再把那些菜肉冰好在冰箱里的。
K把一个一个保鲜盒都打开来看。卤猪脚、烫青菜、炸鸡翅膀……,足够他吃好久的时日。K一个人蹲在那个,伸手掏着那些菜餸就放嘴里,也不管都是冷冰冰的。他真的饿了。这时K的身后响起了一阵铃当声,刚才那只羊,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走了出来。羊凑近了冰箱,也毫不客气地低头啃食着盒子里那些绿油油的菜叶。
K看着羊。他轻抚着羊的身体,从油腻腻的手指尖,感受到暖暖的体温。自柔软的羊毛底,传来一阵一阵呼吸的起伏。
这时他才觉得悲伤,拥抱着羊,呜呜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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