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不期然地堕入相同的梦中。
梦从一座晦暗的丛林开始。那是介于白天与夜晚间的昏昧时刻,你抬头一望,阴翳的太阳像一只虫盘附在灰暗的天空上,腹部散发着幽微的光。各式各样躁动的声响从四面八方闯入耳蜗,莽荒兽群正蠢蠢欲动。鸱鸮划过天际,撒下尖锐的嘶鸣。浓雾渐起,你不得不往前寻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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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过无尽枯枝,除了蠕动的蚯蚓,你却不见其他生物。那未让你安心,反而觉得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倏然,一声响亮的枪鸣骤起,一时之间竟让林中万灵缄默。你循声探寻,躲在草丛中,从草木间的罅隙偷窥。两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在空旷之地,一人持枪,一人持刀。持刀军人身上已经中弹,鲜血汩汩地沿着暗绿裤管流下。但他随后又大吼一声,往持枪军人冲去。
又是另一声枪鸣。
持刀军人不支倒地。你仔细观望,持枪军人的面目被树冠投下的阴影笼罩,无法窥探。你只好将目光转移,持刀军人艰难地匍匐着,身下的血泊随着他的动作徐徐扩大。他的帽子掉在不远的地方,帽上的红色五角星如此鲜艳而耀眼,与血泊交映着妖丽的光芒。
匍匐中的男人爬向他的帽子,但显然力有未逮。他最后倒在地上,脸朝向了你。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耳边传来急促而巨大的呼吸声。你抬头一看,那持枪的军人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紧盯着你的巨兽。它的身肢如虎如犬,毛发垂地,滴落的粘涎在地面形成浊黄的水泊。兽头上镶嵌的却是一张人面,有着你似曾相识的五官。你还未能辨识,巨兽便向你猛扑而来。你大声尖叫,但梦里的你不具声音。
梦往往在这里结束。你惊醒过来,身躯大汗淋漓,像一只刚从捕蝇草逃脱的昆虫。电话铃声响起,是母亲。你惊疑不定地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平静如常。她交代了你几句话后,就挂了电话,没有留给你往下探问的空间。
你起身,来到窗前。一只乌鸦停滞在枯枝上,仿佛是从梦里抄袭而来的场景。
●
论文答辩结束后,你默默地收拾背包,走出了犹如冰窟的课室。
走在无人的甬道上,教授们的脸不自禁地浮映在脑海中。他们的脸如同一排并列的冰雕,凿刻其上的五官不动神色地表达着不耐与鄙视。而他们点评的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像是法庭上遥远的审判。
“若作为课堂论文而言,或还有可圈可点之处。但作为硕士论文而言,则显得差强人意。”
“基本上就是对前人成果的蹈袭,毫无创发。”
“洋洋洒洒数万言,却仅是古代变形故事的集锦,有述无论。可以看得出你对这些故事的热忱,但欠缺组织与论述的能力。”
你走出了大楼,重归人世,声浪扑面而来。你快步跨过大半个校园,周遭学生的聒噪对话仿佛热辣阳光下盘旋的苍蝇。男友的车已在校门等候,你坐上了车。一路上你们无话,冷气不断呼啸,你仿若遁入另一个冰窟。为了防止自己真的成为冰晶,你决定动一动已冻僵的手指。你翻开了自己一无是处的论文。致谢一页空空荡荡,仅有寥寥两句挂在页面上:“献给阿婆,期望你愿望成真。献给母亲,期望你能快乐。”
红绿灯前,你开口和男友说道:“我的答辩不是很理想。”
“嗯。”男友轻轻地从喉咙拨出声音。
你合起论文,眼光落在车窗外一只栖息在电缆上的小鸟。小鸟不久后振翅飞入建筑物构筑的迷林中,直到它消失不见的那刻,你开口和男友说道:“我在答辩前收到我妈的电话。她说,阿婆死了。”
寂静在车内发酵,男友没任何回应,只有手指在方向盘上不安地敲动,像一截待人破译的密码。
●
烈日当空,你与哥哥紧紧地跟着前头庞大蹒跚的身影,一路踩断不少枯枝,在丛林中渐渐走出一条路来。
许多年前母亲带你们回乡。当时还能走动的阿婆曾带你和哥哥深入屋后的丛林。你和哥哥跟着阿婆来到一处空地。阿婆坐在一处树墩,驾轻就熟地吹出了一段口哨。那口哨不像是爸爸吹的短促口哨。它绵延无尽,有着一种起伏的旋律,仿佛暗藏着某些古老信息。
鸟鸣密集地响起。不久,阿婆身前便聚集了一群颜色各异的小鸟。有些鸟儿甚至攀上了阿婆的身体,阿婆在那一瞬间,仿佛也成了一座树墩。
你和哥哥看着眼前这神异的情景,自是非常震惊。
阿婆就是在那时,和你们说了一则关于小鸟的故事。或者说,一则关于小猪的故事。
阿婆7岁那年,她的父亲某日带回来一只小猪。小猪很瘦,能够捧在手上,毛茸茸地,阿婆一开始还以为它是特别白皙、特别硕大的老鼠。阿婆的父亲喂小猪很多很多的食物,阿婆还以为那是爱的表现,但阿婆很快就发现父亲的喂养毫无节制。大量腐烂酸馊的剩食,是小猪每日的囊中物。小猪很快长大,但它也同时衰老。它困顿在后院中,每日每夜面对堆如山积的臭食。小猪像明白这是它的宿命,毫无怨言地一点点啃食。它越来越胖,肥肉疯长。阿婆的父亲很是满意,和全家大小说,隔天就能有丰盛的猪肉可供加菜。
那个深夜,睡不着的阿婆悄悄来到后院。曾经的小猪在手电筒的惨淡橘光里凝视着她,皮肉耷拉,小小的眼睛深陷其中。阿婆说,她从未见过如此悲戚、忧郁的眼睛。到了隔天,阿婆的父亲拿着菜刀去到后院时,却惊异地发现小猪不见了。猪寮里只有一只安静的小鸟,它转头看了阿婆一眼,眼神如此悲悯,与小猪如出一辙。过后,在阿婆的眼里,小鸟徐徐飞走了,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小猪变成一只鸟了。”阿婆略带神往地说道。
“小猪怎么变成一只鸟?”哥哥当时已经上学,接受了最基本的生物常识,“它又不是毛毛虫,而且毛毛虫变的是蝴蝶。”
阿婆凝视着你与哥哥,她眼神非常笃定。
“因为它想变成一只鸟,它就能变成一只鸟。”
阿婆接着对你和哥哥说,她也想变成一只鸟。至于如何化鸟,阿婆说她从小猪身上看到了路子:吃,无止尽地吃。把一切干净不干净的吃进肚子里,荤素不拘、海陆空不限。“就像水滚了,就会变成气,”阿婆神神叨叨地和你们论证道,“要变成最自由的鸟,就要承负最大的重。生命达到极限的那刻,就能够开始转化。”
阿婆灰暗的脸笼罩在树冠投下的浓厚阴影中,但她眼里迸发着一种奇诡的神采。
临近傍晚,阿婆才带你和哥哥回到祖屋。没隔多远,你就看到披头散发的母亲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紧紧拥着你与哥哥。
“你带他们去了哪里?”母亲接近嘶吼地问道。
“没什么,就只是去看鸟。”阿婆漫不经心地回答,走入了祖屋。
你感受到母亲的恐慌,当时的你当然不知道她的恐慌从何而来。你只知道,那一晚你与哥哥被母亲在房间罚跪。你看着窗台蹦蹦跳跳的小鸟,忽然也有一种化鸟的冲动。如此一来,你就能够远离这个神经兮兮的母亲。
●
男友请了三天的假,和你一起回到乡下。
你托腮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路变幻,从高耸入云的大厦逐渐蜕变为葱郁莽荒的丛林。即便光天化日,丛林深处依旧是一团讳莫如深的阴暗。路越来越崎岖难行,你们深入到丛林的腹地。
祖屋在山芭深处。祖屋外挂了两个白色灯笼,随风轻轻摇曳。
你与男友下车,跋涉过雨水豢养的泥泞。屋子的门口伫立一个穿着素黑衣服的瘦削女人。她原先背对你们抽烟,后闻声转身。一张冷寂苍老的脸,衬在薄薄白雾中。
“妈。”似是太久没从喉咙调动这个音节,你的声音异常干涩。
“安娣。”男友却是比你从容许多。
“今早Maria发现了妈的尸体,应该是在睡梦中走的。”母亲走在你们前头,语调平静地汇报着。屋子里堆满了人,里头有母亲的弟妹,以及由他们延伸而出的子女,面目都异常相似。母亲带着你与男友穿行其中,你有着一种被参观的奇异感觉。
客厅中央摆了一副棺材,比常见的棺材要大上两倍,佐以摇曳的烛光,看上去有些诡谲。你从棺材旁望进去,阿婆躺在棺材中,面色红润如故,仿佛只是睡着一般。你往下打量,阿婆的身体被套入一袭华美的旗袍。但那旗袍显然无法招架阿婆横生的赘肉,编织其上的花卉也被挤压得变形。即使这棺材已比市面上的棺材来得巨大,但阿婆庞大的身躯塞在里头,依旧显得十分逼仄拘谨。
“早上的时候棺材店来了两个男人,都抬不动妈的尸体,最后还要从隔壁家叫多几个男人来帮忙。”母亲轻声说道,你无法辨识那平静语气中的情绪。
母亲分配了你和男友一间在二楼的房间。你和男友把行李搬到楼上时,经过了位于楼梯口附近的阿婆房间。你不自觉地走入了那间房间,一股熟悉的肉臊味在房里游荡,老朽的藤椅在午光中缓缓摇晃。藤椅前摆着一张饭桌,饭桌上还有几盘油渍满满的碟,一团鸡骨头残留在上头。想来阿婆临走之前,饱食了一顿。你的脑海不自禁地浮现了阿婆皱纹丛生的脸,酣足的五官深陷在肥肉中,神情宽畅而又痛苦,像她所叙述的小猪一般。
男友用手赶了赶碟上盘旋的苍蝇。你看了看饭桌后的藤椅,没了那巨大身体的倾轧,你才发现那藤椅其实小得可怜,也不知道这些年岁来是如何承受阿婆的重量。
从你有印象开始,阿婆就很胖了。她最胖的时候,她的膝盖已经无法承负她的重量,走动也成了奢侈的想望。全家唯一能接纳她的,是那看似脆弱却原来坚韧不已的老藤椅。于是,阿婆的晚年便坍陷在那张老藤椅上,搁浅在屋子最深处的房间里,犹如一团逐日臃肿的巨瘤。随着身躯的膨胀,她和祖屋逐渐有了一种神秘的感应与连接。那藤椅恍然成为血脉,屋子继而成为阿婆身躯的庞大延伸。每年新年,她总是嘱咐孩子们不要在屋子里激烈跑动。
“你们跑,屋子会痛,我也会痛。”阿婆耷拉着脸,凄惨地和儿孙们抱怨。那些小孩子当然不会理会阿婆这种无稽的话,继续在屋内追逐戏耍。阿婆这时就会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但没人理会她。
你和男友把行李搬到楼上。男友看着床单上泛黄的污渍,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间房以前是阿婆睡的。阿婆变胖后,不方便爬上爬下,就在楼下的房间睡了。”你将早已准备的床单递给男友,接着巡视这间你也很久没进入的房间。你把目光放在墙上一张古旧的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阿婆还很年轻,也远比现在的瘦小,在身边魁梧男人的衬托下,甚至能说得上是小鸟依人。阿婆和男人身前站了几个孩童,大家都脸带微笑,面目看起来都非常相似。除了站在中间的小女孩,不仅面无表情,眉目也与其他小孩隐隐不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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