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金醫生“用生命拼的生命”講座·2022年10月13日吉隆坡富貴生命館培訓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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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無法救治的病人,我們要幫助他與家人完成生命中拼圖,將缺少的那一塊遺憾補上,讓他拼湊一個“圓滿”。正是因為經歷過,我才瞭解病人家屬的自責和內疚,其實我也在過程中,一點一滴的在治癒當年17歲無助的自己!
我是阿金醫師,一名重症加護(ICU)病房醫生,治療的是最嚴重的病人。以目前的醫療環境,無論再怎麼努力,每10名送到ICU的人就有一兩個無法活著出院。粗略估計,我行醫至今開了超過1000張的死亡證書。
當病人尚有機會,我們會用盡全力治療,讓病人、家屬和醫療團隊都不留遺憾;但若真的無法治療,必須面對生死時,我們會希望病人離開時不遭受太多的折騰,這便是善終。
善終與否,這兩件事說了算
有錢人就比較容易善終嗎?未必。能不能善終與財富的多少無關,而是與兩件事有關:愛與勇氣。
當病情無法治癒時,因為愛著對方,就不會希望因自己想多看他一天,讓他身上插滿管子、被綁著無法動彈而多辛苦一天,讓他多活一天只是因為自己的“孝順”。如果足夠愛他,你會忍痛下決定,即使少見一日,也希望他不要遭受這種辛苦。
作出這個決定需要有足夠的愛,但這還不足夠,因為在那之後身邊可能出現一些人來責問你,像是“怎麼可以不救到底?”然而他們不瞭解你,你需要非常堅定地認同這個決定是對的,需要有勇氣去對抗外人的指指點點。
若是為自己決定呢?假設能夠選擇,你希望是在睡夢中離世,還是被告知罹癌剩下半年時間?
似乎有更多人會選擇前者,那少數選擇後者的人是怎麼想的?“因為還有事情要處理。”有人這樣回答,這就意味著心中還有牽掛。
很多人覺得,如果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就該在睡夢中離開,其實那是因為你只想到你自己。在睡夢中驟然離世,沒有交代任何事情,你是沒事,但是家人會痛苦難過一輩子。我本來也這麼選,但一想到這層後就改變主意了。雖然是患病,但我至少有半年時間來處理事情,減少家人將來的辛苦。
這個問題值得大家思考。
有時間能討論、有時間可準備的確很好,但是對身在ICU的人而言,經常都沒有這“半年時間”。病人進來以後,可能3天、一週後就走了,家屬經常是措手不及的,那該怎辦?
真的無法挽救時,我們會引導家屬去思考,父親或母親還有什麼心願或放不下的事情,請去幫他們處理好後再告訴他們。我就像在出功課,讓他們能夠為家人多做一些事,這非常重要。
有什麼事可做呢?有人曾告訴我,媽媽平日很愛漂亮,但是住在ICU時沒洗頭和梳髮,他希望能為媽媽打扮美美和塗指甲油,這些都是被允許的。
還有最特別的是一名阿公,他的血壓其實已掉得很低,卻還是撐住兩三天沒有離開。我們已經叫子女想了許久,他們甚至還告訴父親“放心,藏在天花板的錢全部找回來了”,但似乎還有一件事情沒人知曉,血壓一直停留在那沒有繼續掉。直到有一天,他的孫子跑來,說阿公託夢給自己,想要吸菸和飲酒,於是就帶來了一包香菸和一瓶酒。
我們可以讓他帶進ICU嗎?可以的,只是擺在床側而已。結果放了沒多久,阿公的心跳就停止,離開了。
世上真有那麼神奇的事情嗎?其實更大部分都是巧合——畢竟我是學西醫的嘛!不過,這種巧合是很重要的。
為何?因為到了明年今日,本來是很悲傷難過的,如今就多了一些令人欣慰的回憶。“啊,阿公平日這麼疼這個孫子值得啦!”因為生病不被允許吸菸喝酒,最後是託夢給最疼的孫子來幫他完成心願,而每年的這個時候,大家都會提起此事。
所以即便是巧合,我們都需要幫忙家屬來完成這些事情。
臨終是化解心結的最好時機
臨終時,我們可以引導家屬進行“四道”,即道謝、道愛、道歉和道別。這也是協助他們轉念、放下。
道謝很容易,謝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道愛也不難,我愛父母。那道別是最難的嗎?其實道歉才是,因這事要面對自己曾做錯的事情。當中很重要的事情就是見最後一面。
記得有位老先生快走了,他有個大老婆但是已經離婚,跟小老婆在一起。生病以後,小老婆就消失了,聯絡上的只有前妻。她的態度冷冷的,告訴醫生該如何就如何,自己只是負責簽字而已。
我問她是否有小孩,需要通知過來嗎?原來他倆有個兒子,因為生氣父親20年未見了。
“他不會過來的。”
“還是再告訴他一次吧。如果白天人多時不方便過來,我可以特別交代護士,讓他晚上過來。就算來到了不說話也沒關係,站在旁邊看也可以。”
隔天我到了醫院時,老先生已經離世。護士說,昨晚有一名年輕人來,就站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於是她拉上簾子讓他與父親獨處。沒多久後,老先生就走了。
你或許會想,到底見最後一面有沒有意義?對於這位年輕人而言是有幫助的。若他沒來,其實會內疚、自責一輩子。因此,臨終對我們而言並非什麼都不能做,而是一個治療的最好時間。
治療誰?治療家屬。在這個時間如果不做點什麼,家屬可能會花一輩子的時間自責。
既然你現在知道“四道”在臨終之際很重要,那為何要等到最後一刻呢?
有許多事情平常就能做得到,而最好就是在晚上睡前處理好。我們經常在ICU看見太太哭得非常傷心難過,問了才知道,先生倒下之前曾跟太太吵架,所以她覺得是自己害了先生。為了避免這種事情,奉勸所有吵架的事情在睡覺一定要解決,無論是道歉、金錢還是包包都可以!
因為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一定要珍惜、活在當下,愛要及時。
再回到先前的問題,選擇在睡夢中離去可以嗎?
如果每天都活在當下、每天都活得很快樂、所有遺憾和事情都處理完了,年紀也夠大了,那麼恭喜你,在睡覺時離世不會有什麼痛苦,而你的家人也沒有什麼痛苦。不過,若還沒完成這些事情,千萬不要這麼選,因為家人會留有很大的遺憾。
努力為病人拼一個無憾或圓滿
面對無法救治的病人,我們要幫助他與家屬,以完成生命中拼圖,將缺少的那一塊遺憾補上。假如能夠繼續治療,拼的就是一個無憾;假如無法,就給他拼湊一個圓滿。
今天我會做這些事情,也與親身經歷有關。我來自雪蘭莪萬撓,家中有6個兄弟姐妹,一家八口住就住在一間房間裡——注意,這可不是一整間屋子。
印象中的母親很容易咳嗽,走路快一些就喘或腿腫。我知道她生病了,具體情況卻不清楚。在那個年代想要儘快獲得治療的方法是到新加坡,但是費用龐大,我們負擔不起。在本地政府醫院,則需要等待排期。
要多久呢?她等了兩年。
入院時,是我陪著她搭巴士逾一小時才抵達的中央醫院。我請媽媽趁著醫生巡房時,問清楚自己患了什麼病,最終得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兩串英文字:Mitral Regurgitation。
後來才知道,這是二尖瓣閉鎖不全。媽媽心臟裡的“門”關不緊,血打出去之後又流回來,所以心臟等於在做白工,久了以後就出現症狀,因此需要開刀置換瓣膜。但17歲的我又怎麼懂這些呢?
當時的我正在準備大馬教育文憑(SPM)的模擬考,手術的前一天也是模擬考的最後一天。為了好好溫習,我決定考完才去醫院看她。考完試後,我聽見校長室廣播。以往都是好事,通常是讓我申請獎學金、助學金等,因此便帶著輕鬆的心情去找校長,迎來的卻是他沉重的臉色。
“你爸爸打電話來,說你媽媽過世了。
當下我完全沒辦法思考該怎麼辦?我知道中央醫院怎麼去,可是巴士要很久,於是我向後座同學借了10塊錢,生平第一次搭上德士趕往醫院。那時快到國慶日了,慶典彩排關係到處封路和塞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計費表上的數字不斷跳增,10塊錢快不夠了,於是我下了車,用跑的去醫院。
連續劇都是怎麼演的呢?跑到醫院之後,只要抱著媽媽痛哭,不斷吶喊叫她活過來,她就會神奇地醒來?
不。我跑到醫院時,看到的已經是一張清理乾淨的空床。護士告訴我,媽媽已經在樓下太平間了。我跟著指示,一個人走到了太平間門口,當時也沒手機,只能坐著等爸爸到來。
臨終前要救的除了病人,還有家屬
就這樣數小時,我看著人們進進出出,很多人在哭。當時也沒人在管我這個小孩,只能獨自在那難過。我在想,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媽媽是因為什麼病才走的?明明前一天都還能走路,為什麼會在開刀前一天突然離開?醫院是不是有疏失?我完全沒有辦法接受這件事情。
我也非常自責。為什麼要為了複習考試,前一天沒有去醫院看媽媽,錯過了見最後一面的機會?更難過的是,媽媽在手術前曾說要到檳城旅遊,我說家裡沒錢,不能諒解她為何要花這筆錢去旅行。後來才知道這是她的“畢業旅行”。她知道自己可能撐不過去,所以安排了這一趟獨旅。
為了處理身後事,阿姨們找了許久都未能找到合適的“大頭照”,最終在媽媽的衣櫥中發現了一張,且已經裱好相框。原來這是她在“畢業旅行”時偷偷去拍的,因為她知道孩子都還小,不會處理這些事情。從照片上甚至能看見,她當下眼眶是紅的。
她就是那麼一個貼心的人,默默地替自己做好這些準備。我既內疚又自責,甚至恨自己、恨醫生和醫院。我本不曾想讀醫,後來決定去當醫生是為了“回來報仇”,調查這件事是否存在疏失、是否有人害死了媽媽?
然而,等到我當上醫生之後,看到了太多事情,感受到生命就是那麼的無常。我也曾遇見手術前一日忽然離世的病人,所以比較能夠了解家屬的感受。他們的內疚和自責需要有人幫忙解除;他們對病情的瞭解不足不是好事,所以要用淺白話語和紙筆儘可能解釋清楚;當他們求助宗教時,想要使用符水或護身符,我們都儘可能配合。
正因為經歷過,我才說臨終要救的人還有家屬。我多說一句話,像是解釋病情是“突如其來、無可預防,不是說另一半疏忽大意才導致”,就可以減少一個人一輩子的自責,甚至是周遭之人的責怪。
ICU對我而言,就變成I see you,即我能看得見你的需求和溫暖。
除了手術刀,溫暖的心也能救人
行醫後瞭解到病情的快速變化、生命的無常,我比較能釋懷、恨意也消除了,但是遺憾還是有的。
當年沒人有這種觀念,要去關心我這位17歲小孩的心裡。大多數人覺得小孩不懂這些,專心念書就好。我也因為還有升學目標,需要將成績考好,所以將精神都專注在學業,沒去想母親過世這件事。但是在那之後,一離開了這個環境就很慘了。成功籌錢到臺灣唸書的第一年,我每天的半夜都會偷偷哭泣。
可見對親人離開的內疚和自責是會延長很久很久的。所以不要總是勸別人看開一點,說過了3個月、半年或一年就好了,這其實會是10年、20年甚至更長遠的事情。
我就花了大約30年時間來療愈自己。雖然每一次提起都會難過,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分享和書寫也是在療愈自己,彌補自己的遺憾。
遺憾,其實是某些人一輩子的努力,傳播某種理念的動力,為的是不希望再有人發生和自己一樣的遺憾。
我希望,假如你家中真的不幸遇見這些事,一定要去關心小孩的(心理)發展,學校方面也需要幫忙關心。這也是我們那個年代很欠缺的事情。
我相信,能夠救人的不只有手術刀,還有一顆溫暖的心。一句話能夠救人,也能夠讓人家內疚自責一輩子。無論是醫生還是民眾,我都希望透過這些故事讓大家知道,無論在什麼位子,都可以選擇當一個有溫度的人。可以不讓自己留遺憾,也不製造別人的遺憾和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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