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歌手阿牛陳慶祥曾唱過一首〈踩著三輪車賣菜的老阿伯〉,這首歌就像是為我的父親量身定做的一樣。我不知阿牛的創作靈感源自何方,背後有什麼故事,但我認為他肯定沒見過這位在南馬的一個小甘榜,也同樣踩著三輪車的賣菜阿伯。
父親往生前幾年,還不時牽掛著他的三輪車,嘴裡喃喃唸叨著的,也是這輛已被風雨腐蝕的三輪車:“下雨了,去把車推進來”“車上的菜還沒賣完,要收進來……”畢竟,這是一輛撐起一個家的三輪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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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踩三輪車的流動菜販,他引以為豪的三輪車是經過改裝的,載滿了菜就如同一輛小貨車。剛上小學的我體弱多病,一淋到雨就生病,每當碰到下雨的早晨,父親就用這輛三輪車送我去上學,三輪車上有一把可充當雨傘遮雨的遮陽傘,可以確保瘦弱的我不被雨水淋溼。當時全校只有我一人乘坐三輪車上學,我隱約察覺到旁人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因此我非常抗拒但又不敢拒絕,只能不情不願地坐上三輪車,一路嘟著嘴、低著頭到校園。
這些年以來,清晨的雨總讓我想起當年在細雨中上學的情景,時至今日,自己已身為人父,方才體會到父親的苦心,這是一位不曾把愛說出口的父親對唯一的兒子表達的關切與愛。而那些所謂異樣的眼光,又何嘗不是別人家孩子羨慕的眼神?
父親遲婚,我在他四十多歲時才出世。他對我這個獨子非但不溺愛,反而管教嚴厲。是以在我眼中,父親是個不苟言笑,典型的嚴父。然而在外人眼裡,長得肥肥胖胖的父親卻是個風趣幽默、親切和善的老實人。
父親與鄰里的小孩特別投緣,但他的三輪車上卻總是放著一根藤條,因為這輛三輪車在這個叫實廊的小鎮是一道絕無僅有的“景點”,當地小孩好玩,一看到三輪車就搶著爬上車嬉戲,驚險萬分。父親多次勸阻無效,只好以藤條假意嚇阻。
我中學畢業時,父親也踩了數十年的三輪車。年少都有夢,我熱愛藝術,但在那個年代的小地方並沒有搞藝術的空間。常想到將來父母歲數大了,離鄉背井無法盡孝,那根車上的藤鞭倒給自己的未來找到一個出路。也曾讀過早年當教師的已故作家馬漢先生寫過當年因父母年老,而申請回鄉執教的一則隨筆。因此我一心效法前輩,想讓年邁的父母在晚年有個依靠,看來執教鞭是兩全其美的選擇。
那一年,香港迴歸,我也順利申請進入師訓學院。我一直期待畢業後能在家鄉執教,好讓父親安享晚年,然而未能如願。“男兒志在四方”這句話對一個有家庭負擔的教師來說,只是個被教育官員用來搪塞的美麗謊言。我堅持每個週末轉搭4趟巴士,花5個小時的車程回家,每當巴士在顛簸的路上搖晃,回家的路變得越走越覺遙遠。
當我風塵僕僕地領了第一份薪水回到家中勸已日漸衰老的父親退休,父親卻把錢推了回來,只說了句“別提什麼退休了,這份薪水只怕還不夠你在外的開銷,看來我還得更加努力賣菜賺錢,來給你當回家的車馬費……”我當下偏過頭去,因為這句話結結實實地揪了我的心,再化作一股熱流,流向全身,最後在雙眼之中湧了出來。
父親每天踩著三輪車穿街走巷,僅在星期五才無需踩著那笨重的三輪車,他可以輕鬆地把三輪車停放在附近的夜市擺賣。每逢週五放學,我就從學校宿舍趕到曾被喻為地標的實廊三條夜市幫忙。
其實父親並不需要幫手,從叫賣到結賬都一手包辦,算錢快又準,從不用計算機。若說他找多了錢給你,那不是算錯,而是折扣。是以說我去幫忙賣菜僅是其次,主要還是為了在夜市打烊後幫忙推那輛笨重的三輪車。雖說菜賣完了已剩下空車,但這輛車是加了粗鐵的改裝車,車頭有改裝的後視鏡,再加上插在車上那把大傘,整輛車顯得特別笨重,需一人在背後助推起步。
幫父親推三輪車的這個畫面一直出現在我的回憶裡,先是小時候看著母親推車,直到我有力氣了才換我來推,我進入師訓學院後,又換回母親推。父親賣的菜形形色色,一般的蔬菜、瓜果、蔥蒜,其它事物如大馬彩都有售賣。尤其是年關將近,父親連蕉柑、葫蘆、香燭……各類年貨也賣。每一年,他都賣到除夕夜,連一家三口的年夜飯都趕不上。
憑父親的一隻腳換得調職
從大街到小巷,家家戶戶都可以聽到父親的叫賣聲,有時候父親甚至跨州到馬六甲的雙溪南眉去賣菜。他每天風雨無阻,只有在當地人家有喪事時才停歇下來,轉而兼職打點白事。那時的殯儀業還未有現今的一站式服務,他配合壽板業者及永春道士,從靈堂到墓園,從處理收殮到出殯入土,什麼都願意幹。有時事主需要安排守靈,他回家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及靈前用的煤油燈就連續幾天在外過夜。
父親是文盲,不懂享樂,只知生活就是日以繼夜的工作。一年365天就算病了也不捨得休息,甚至在住院的前一天還踩著三輪車。如此日夜操勞,父親的健康終於垮了,糖尿病導致他的腳趾頭潰爛,需留院觀察。當我拿著州教育局遲來的調派公文直奔醫院時,父親腳部的切除手術早已完成,面對著我發怔的眼神,虛弱的父親還故作幽默地調侃,憑他的一隻爛腳能換得“一紙難求”的調職信,一切都值了。
父愛就像三輪車上的那把大傘,晴天收起,只有到了雨天才為子女無條件地打開,遮風擋雨,不皺一下眉頭。驀然回首,當年為我遮雨的傘早破了,三輪車已鏽跡斑斑了,夜市搬遷了,父親也已不在……留下的,只有那首阿牛唱的,我想聽卻不敢播放的歌。亦只能在午夜夢迴,才能再一次看見那被一包包蔬菜塞滿籃筐的三輪車,畫面裡一個阿伯匆忙地趕著出門賣菜,一個弱小身影在後頭推著車,目送他父親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甘榜小路的拐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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