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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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韋應物的〈秋夜寄邱員外〉。秋夜引人思友,往外散步,在清涼天氣中詠吟。空曠山中,傳來松子落地聲音,遙想此刻友人應該還沒入睡。
知韋應物久矣。《唐詩三百首》收韋詩11首,〈秋夜寄邱員外〉是其一,但是真正沉潛其清淡風味是步入中年以後的事。余光中有詩〈空山松子〉:“一粒松子落下來/沒一點預告/該派誰去接它呢/滿地的松針或松根/滿坡的亂石或月色/或是過路的風聲/說時遲/那時快/一粒松子落下來/被整座空山接住”。大學本科時讀不少余光中作品,我有同學崇拜他、模仿他。余光中說〈空山松子〉是從韋應物詩化變出來。我愛楊牧詩甚於余光中詩,這樣一一比較,又覺得〈空山松子〉比〈秋夜寄邱員外〉更引我遐思。那是大一大二時心情,喜歡文學的朋友相見時愛分析現代詩,我們讀現代詩的數量多於唐詩。
現在懂輕重,不會隨意古今對比。喜歡上韋應物詩後,嘗試瞭解他。當年愧對他了,他是寂寞的。馬大中文系古詩賞析課,韋詩一首不入。我的同學寫現代詩,想像在淒冷的圖書館四樓翻閱線裝書時遇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賀、杜牧、李商隱。沒有人遇韋應物。
年紀大了,一躺即眠的快意少之又少。夜深人靜,腦海中飄遊昔日情思,懷人懷事,有些惆悵,東一點西一點,雖然零碎,卻有跡可尋。詩能喚醒過去經驗。進入韋詩世界,彷彿自己在風中散步,乍然將思緒轉化成有美學意涵的人生體悟。
韋應物重情。《唐詩三百首》所收〈寄全椒山中道士〉,也是懷人:“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一樣是寒冷天氣,他坐在郡齋裡,憶起山中隱居求道的朋友。估計朋友在澗底打柴,回來後煮著白石充飢。他想去看朋友,順便帶酒,讓朋友在有風有雨的夜晚有些安慰。可是一看,空山秋葉滿地,何處能找到朋友行跡?葉嘉瑩在《說中晚唐詩》中特別分析此詩,她說魏晉名士講究養生,煮白石吃就是服用“五石散”,這是詩中典故。若是不求甚解,將白石當作粗茶淡飯,或也能領會平淡有思致的意境。
中年後學習平淡
平淡可視為作詩風格,也可當作處世指南。“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老少皆知的名言出自《莊子·山木》,意為君子交往,平淡如水,不慕名利,不尚虛華。“淡”,《說文》解釋為“薄味也”。和生命哲學有關的解釋可參考《管子·水地》:“素也者,五色之質也;淡也者,五味之中也。”素是五種顏色的基礎,淡是五種味道的中心。素可讓五色在其上隨意揮撥,淡可讓五味任意變更,二者本體始終不變。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繽紛或快感最終引來煩惱。儒家和道家異口同聲:素和淡意思大體相同,都是人應該追求的目標。
可惜亮麗色彩才是大部分人嚮往的世界。儒家講克己或修身,只求制衡世俗的功利理念。儘早知道安時處順,控制慾望,不失為人間幸事,畢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企求長期發光,不容易也不需要。《中庸》說“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意思是平淡而有意味,簡略而有文采,溫和而有條理,才是君子處世之道。平淡至此和詩化為一體。韋應物讓我們明白詩即生活,生活即詩的意涵。
平淡也非唾手可得。“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北宋詩人梅堯臣的話適合形容韋應物功力。詩若無情味,詩難卒讀。情味過濃,詩難雋永。平淡中見情韻,說易行難。懷人的詩我們讀過千百遍,平淡絕對不是平庸。
清初詞人賀裳說韋應物詩“警目不足,沁心有餘”,“沁心”二字可圈可點。對這個出身望族,十五六歲陪伴皇帝左右的御前侍衛,再大的場景都不會讓他吃驚,他從沒有為後來擔任的官職沾沾自喜過。他人如其詩,處處折射他不求富貴物慾的情商。他的詩沒有絢爛華麗的文字,沒有奇異的想像,沒有造化弄人的誇張感嘆。他將大地的安靜,人類與生俱來的孤獨,用最簡單的文句感動我們。
“幽人應未眠”,是朋友之間慣常的掛念。我也有很久不見的朋友,讀韋詩自己也撥動心絃。朋友未必聽到,也不一定非得聽到。中年後學習平淡,學習練達,不說破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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