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是我大伯父,雖已是八十幾歲高齡,依舊拗脾氣,是燥熱易怒體質,宛若中醫術語中說的燥火病邪,身體裡儲存了不少焰騰騰的火氣以外,隱隱還有一股橫霸之氣。也許因為阿爺是家族長子,祖母在世時特別寵溺、順從他,我記事以來,沒聽說有人敢忤逆阿爺的。我們以前住在椰林新村,村裡的小孩對阿爺也是畏懼三分。
聽長輩們回敘,說我們家板屋開放式的前院寬敝,鄰里的小孩們很常在傍晚集聚在那裡,有時六七人玩“跳飛機”,有時十幾人玩“獨腳龍”。每次阿爺欲乘涼,順手牽了報紙,每每搬了藤椅到前院才坐下,先前玩得興致勃勃的小孩們必定雞飛狗跳似的各自散開,一溜煙跑了。唯阿爺總是老神在在,絲毫不放在心上,翹起二郎腿,邊閱報邊沉浸在放鬆自我的時光中。還有一次,小表妹爬上大桌子玩耍,一見阿爺進門,竟嚇得臉青唇白,驚慌中直摔下地面,阿爺瞅了一眼,滿臉不屑,嘖嘖說:“鬼喊你咹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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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爺愛吃,對吃也是有脾氣的,有獨立自主的喜惡偏好,例如燒肉要腩位,一層層肥瘦相間,共5層,若少一層,他的臉色便欠佳;吃慣哪家炒麵,喝慣哪家茶水,他還非要哪家不可。阿爺不時親自去菜市挑選新鮮食材,但他從不下廚,偶爾可見阿爺魁梧的身影聳立在灶邊,從灶頭燃起藍色火焰那刻開始,他便手指點點,儼如灶君爺下凡,家裡其他廚神都得乖乖依他的規定行事。
那天,阿爺想吃鹹魚釀苦瓜,我毛遂自薦下廚去。民間苦瓜入家常菜的頗多,例如苦瓜煎蛋、苦瓜排骨湯和苦瓜燜雞等。苦瓜性寒,可解暑清熱,可熟食或生吃,我國四季如夏,氣候酷熱,可以多吃。這些年我在外鄉生活,品嚐過不少釀苦瓜的新味道,也記不起在哪裡吃過,只覺得口味相合,憑著味覺的印象,有心推薦給阿爺品嚐,而食材明細和烹調步驟我都預先大略思慮一遍。苦瓜洗淨切段,大約2.5釐米長,挖除瓜瓤,空心待用。將梅香鹹魚用文火耐心煎至金黃,然後去骨捻碎,和剁細的筧菜一起拌入鮫魚和豬肉碎裡,添加適量生粉、麻油、胡椒粉和鹽等調味,順著一個方向攪打至起膠,接著把肉餡釀進苦瓜心裡。煎鍋放油燒至溫熱,把釀好的苦瓜兩面煎好,最後倒入蠔油醬汁和小半碗水,蓋上鍋蓋燜至收汁即可。
或許阿爺早已修道成佛
“唔愛、唔愛,鹹魚同豬肉碎就好,肉碎愛帶肥,馬來雞骨架熬湯,釀好介苦瓜做下燜到腍腍,鹹魚介味道走到雞湯裡背去就做得了。”我當然記得,這是祖母的私房食譜。原先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後見阿爺斬釘截鐵般下了指令,嘗試不果,終究得低頭服從他。
讀翁菀君的〈苦味人生〉,她品嚐過外婆烹調的山苦瓜,那苦味回甘蕩氣,彷彿吞下一口的苦澀,就經歷了大半輩子的磨練,原來當苦味佔據了一切,既能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話說阿爺愛吃苦瓜,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把鹹魚釀苦瓜吃得堅決如鐵石,過半世紀如一日,或許早已修道成佛,而我早前對苦瓜的寒性沒能把阿爺的病邪壓制的疑惑,似乎已漸漸解開。
阿爺亦非凶神惡魔,不過是一個忠於自己的人罷了。後來,阿爺因突發舊疾撒手人寰。聽聞告別時他意識清醒,臉色安詳從容,家常般討一口白開水,白開水清淡無味,無色無香,阿爺心無罣礙。“唔愛噭,冇乜介好噭欸,厓愛去見你媽了。” 屈膝跪倒一旁的大堂哥哭得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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