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你回到祖屋,從棺材瞻仰阿婆。阿婆躺在裡頭,你忽然覺得阿婆臉上掛著的笑容很是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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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你,你想哥哥屬於真正的天才。他在初中時就讀了很多你看不懂的書。你記得哥哥曾和你做過一個比喻:母親猶如獨裁者,而你和哥哥是這場暴政下的唯二國民。
母親極其理性、獨斷、一絲不茍。哥哥與你從小就如同牽線傀儡,一舉一動都受母親控制。中學時候,她覺得國際學校的教育更好,二話不說將哥哥與你送到那裡,無視你們英文根本還沒打好根基的事實。即便你多少次因看不懂課文而大聲嚎啕,她也無動於衷。她堅信教育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方法,沒有任何信仰的她,對教育展現了恍如信徒的迷戀。一旦你與哥哥的成績出現一星半點的下滑,招待你們的便是一場場可怖的毒打。父親有時會無力地勸說幾句,但每次都會在母親兇狠的目光中退縮。
最後,他完成了最徹底最無賴的退縮。某個深夜,他帶著家裡的家當跑了。
父親跑路後,母親變得更加暴戾。她獨立撫養你與哥哥,活得捉襟見肘,但依然給了你與哥哥教育上最好的待遇。她早上在有錢人家擔任家傭,晚上在餐廳洗碗,為的就是讓你與哥哥能繼續在國際學校唸書。你與哥哥在這種精英教育中,的確長成了模範的模樣。成績標青、才華橫溢,看似有著光明的未來。直到哥哥18歲那年,他和母親說他不想念醫生,他想念音樂。那一個晚上,屋子吵得震天價響。你無論把耳朵捂得多緊,也絲毫不能阻擋那可怖的爭吵聲。母親最後紅著眼將哥哥的吉他摔在地板。哥哥抱起那碎裂的吉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
你以為哥哥最終也會順從母親,就像過去無數次一樣。
但哥哥在那晚從天台跳了下去。
哥哥死後,母親變得猶如行屍走肉。你和母親說你要念中文系時,她只是呆呆地望著你,眼神枯槁,再也無力反對。她讓你搬出家,住在宿舍,眼不見為淨。
你一直愧疚地覺得,你的自由,是哥哥靠他的死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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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天的火光中,你默默閉上眼睛。你祈禱阿婆能變成她心中的鳥。
你睜開眼,恰好看見母親也閉上了雙眼,是眼不見為淨,是不忍,還是像你一般在祈禱,你不得而知。
離去祖屋的前一晚,你和男友在房裡無聲地性愛。倒也不是因為所在地而特別壓抑,那純粹你們行之有年的習慣。高潮時你竟奇異地想到,阿婆的房間就在地板下方。
完事後,你和男友說起阿婆想化成鳥的故事。
“你真的相信你的阿婆能變成鳥嗎?”男友聽完故事後如此問你。你躺在男友起伏的胸膛,沉默良久,始終沒有答案。
你心裡想起你曾和阿婆說過精衛的故事,但不忍告訴她填海的結局。
隔天早上,你與男友離開祖屋時,母親依舊站在門前吸菸。你從車後鏡看去,祖屋和母親在濃霧中恍然成為蜃樓,漸退漸遠,直至消失不見。你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叢林,母親卻終其一生被困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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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男友回到了城市。接下來的幾年,你花盡氣力完成了你的博士學位,和男友在城裡租了一間小小的房子。一直是兩個人,和一隻瘦小的貓。沒有小孩,那是你和男友在一起時的共識。
喪禮過後,你再也沒回到祖屋。祖屋後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中燒燬,有村民描述那冉冉飛昇的黑煙仿若一隻巨大的鳥,你不知那是巧合還是阿婆願望的應驗。你只知道巨獸的夢一直在夜裡延續著,提醒著你與你家族的冥冥聯繫;而你與母親則始終疏離,形同陌路。直至母親某日打給你,以平靜的語氣,告知你她被診斷肺癌末期。那些年她吸入的煙原來從未離開。
最後的那些日子,你在闃寂冰冷的醫院照顧著母親。替她抹身、倒尿、擦屎。你看著她猶如枯木的裸體,她身上的老人斑讓你覺得驚懼而又熟悉,你記得阿婆的手臂上也烙印著近似的圖騰。
哥哥死後,你與母親再也無需爭吵,無話已然是習態。那些在病房的日子,你與母親被流沙般的沉默淹沒。身體上你與母親已坦然相對,但言語上你們依舊比陌生人還疏遠。偌大的病房內,往往只有心跳檢測儀的聲響。母親時常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你永遠無法從那枯寂的目光中探視她的心緒。
直到某一晚,母親像是迴光返照一般,說想和你去天台看看。你攙扶著母親來到天台,一整座燈海在你們腳下散發著熾熱的光芒。
母親指了指不遠處的雙峰塔,“小時候,你和哥哥都吵著要我和爸爸帶你們去玩。你哥說那像火箭,你說那像玉蜀黍。”
許多年後,母親第一次和你聊起哥哥和爸爸,那兩個遠去的男人。你眼眶一熱,心中已然有所預感。
“但我們始終沒帶你們去過。我和你爸爸,做得蠻失敗的吧。”母親輕聲說道。
“沒關係,你出院後帶我去就好了。”你急忙說道,但母親只是無力地笑了笑。你沉默,不知如何將謊言編織下去。
風聲呼嘯,遠方傳來有人唱歌的聲音。你在冷風中僵持許久,心中那埋藏的疑問愈發躁動。
“當年阿婆走了,你有什麼感覺?”最後,你終於問出母親這個問題。
母親看了你一眼,你默默地低下頭。但隔了不久,母親的聲音緩緩響起:“那一年,我收到電話的時候,坐在床上好久好久。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心裡一塊很大很大的石頭被移走了。”
母親羸弱的聲音彷彿傾落的沙礫,在風中飄遠。她轉頭看你。
“如果我走了,你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感受?”
你沉默,無法回答。你們無聲地望著巨大的夜,像是共同面對著一頭噤默的獸。
母親在隔天早上走了。你默默地走到陽臺,看著不遠處閃爍著晨光的雙峰塔,沒來由地哭了很久。像當年躲在院子哭的母親一樣。
母親的骨灰最後被安置在城裡一間知名的骨灰塔。你深知母親討厭山芭,不會想葬在義山。安置好母親骨灰的那一晚,是你最後一次夢見巨獸。
同樣的開場、同樣的流程。但這一次,巨獸沒有向你撲來。它只是安靜地凝視著你。這次你終於有時間觀察它臉上那讓你熟悉的五官。互相的凝望中,它的眼神開始變得饜足,卻隱隱透著痛苦,你彷彿看見了阿婆。但轉瞬間,它的眼神又慢慢變得清冷,你彷彿看見了母親。最後,它的眼神帶有一種茫然。此刻,它的臉猶同鏡像。
你看見了你自己。
巨獸走前來,溫柔地抱起了倒地軍人的屍體。它看了你一眼,最後轉身走入叢林。滔滔灰霧被山魅召喚而起,阻隔了你與巨獸。大霧中,巨獸龐大的身軀緩緩消失在森林深處,再也不復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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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失败后左眼瞎了,从此人生一片模糊,行动能力也跟着受限,最远的距离,就是屋子篱笆外那块可以种点花草的地方。种花种草也谈不上什么爱好,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然而大多数时候,这儿也不能久呆,蹲久了腿腰酸疼不说,屋里的人还斥责说一但倒车,会压根没看见她蹲在那里。他们认为比较安全之地,就是稳妥安坐庭院的藤椅上,而非蹲着靠近泥土,隐匿在他们视线之外。对于屋里人指定的安全地点她没有抗拒,从黄昏晚饭后一坐,往往坐成了黑夜,没有其他人来陪,屋里的人总有忙不完的自家事,生活并不允许奢侈的枯坐,可是一但活到她这把年纪,眼半瞎,行动不便,马上拥有了人人梦寐以求的枯坐时间。
独自枯坐时,表面看起来像脑袋放空了,轻松万分,其实谁清楚那灰白银发下的暗流汹涌。她总有意识地端坐不动,低眉闭目,坐得像神台上笃定的菩萨,脸上也纹丝不动,仿若入定,教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入定不动是她长久无奈修炼出来的本事,直到有人趋近了才如梦初醒,在夜色下循声辨识来人,其实愿意来唤她的,除了孙辈,还能有谁呢?孙儿来了,终究是乐事,原来自己还活着,还被记挂着,总算还能发出点声音,那声音勉强还凑合起句子来——哦你来啦,呷饱没?你放假啦,哎哟阿嫲我没用咯,听不见你说什么,你有心哦,还会来看阿嫲,你几时开学啊?连珠串说着自己一早已经备下的见面词,只因她实在不愿听力骤退一事被久未谋面的孙儿看穿,最终造成别人高八度与她喊话,或上演厌烦的表情,她接受不了。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这一切都不是她向天公祈求来的,视力听觉行动能力身体机能一件一件遗弃了她,不再受她控制,连带身边人的态度都改变了,偏偏没有人懂,没有人理解,总以为是变老的配套,活该老了就该逐渐被有意无意疏离。
其实每一次的面对面,就提醒了屋里人眼前的她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四肢退化,目盲耳背,早已不是当年叱咤门户,高大的形象。看着她,使他们惧怕,不禁联想到自己将来未知的下半场,好像只要远远地躲避她,就能躲开了变老的咒语,也就永远被岁月遗忘,青春常驻,断不会像她那样,老得不知所措!老得甚至不知道要安置在屋里哪个角落才好,大厅是屋里人合家欢聚时光,电视围聚是娱乐是闲聊是亲情互动,而她像个圈外人,况且半瞎后一向小心翼翼保护另一只眼,不曝露在闪烁不停的荧光幕前,客厅自然不是她该出现的地方。饭厅撒去了饭菜收拾干净后,挺适合闲坐,然而自己呆在饭厅难道是要暗示屋里人没吃饱吗?思来想去,也只剩下卧室可去,可是睡意未至,太早进房反而让人误以为饭饱贪睡。何况她心里明白越是早睡,越是天未亮就醒,到时天地一片鼾声,她起来摸摸索索的是要吵醒人吗?想想,只有庭院那儿枯坐最适合,那儿才是她在屋里最能彰显退位的角落,既可以纳凉,可以发呆,更可以让屋里人安心。当时,她还不明白他人争相躲避她根本不是嫌弃她,而是他们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宁愿围坐电视放空,任由剧里的角色替自己上演悲欢,当时她一点不明白没人愿意与她面对面交谈的原因。她心里生起无止无尽的纳闷和疑虑,翻江倒海般一下子怀疑是自己无意的重复说话成了别人难以承受的唠叨,一下子又思索平日里是否哪里做错,得罪了屋里哪个人?一下子又疑心身边根本就没人在意她了,仅当她宛如石像一般,谁在意一块石像怎么想,想些什么?要紧吗?身体遗弃了她,屋里的骨肉也要抛弃她了吗?她在幽暗的庭院里一遍一遍独自怨恨诅咒不请自来的衰老颓败。是的,连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些脏话情不自禁从嘴里狂奔而出,一下子便布满整个庭院,层层将她围绕。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不过是等那艘大船来。大船什么时候才愿意来呢?这事儿,她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虽说大部分时间嘴上期待大船,实际心里挺慌乱的,说等船来当然是气话,存心要让屋里人难受。尤其吃饭时间一到特别想船,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早已没有人一块儿同桌吃,日常如此,年夜饭也如此,在“福”字下,一碗饭,一人独食。他们老客气地让她先上桌先吃,她没问为什么,问谁去呢?难道还得求人陪吃不成?难道还想听一个不知所措的答案?老了,连陪着吃饭也没有人肯了,怕边吃边听唠叨吗?怕见我松动牙龈吃相碍眼吗?怕我的沉默刺痛了他们?到底怕什么?她哪了解他们不敢直视她微颤着手腕吃力将米饭送入口的慢动作,严重戳伤了他们的双目?她哪知道,当年那个掌厨张罗十几口人吃饭的身影,萎缩成一具半枯木是大家心头极难忍的痛?她当时哪能知道,大家都不懂得如何处理自己的不忍,不敢面对残暴的岁月肆虐着她残破之躯,不敢揣测更加往后的日子而纷纷选择最简单最直接的逃避方式,却不曾想逃避却对她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彼此都不晓得如何面对如何相处,于是养成了沉默的习惯,习惯就好,因此,她习惯了躲进房里边感怀边委屈掉泪,屋里人则养成了习惯尽责任奉养,习惯了小心翼翼,习惯了用笨拙的语言,习惯了刻意闪躲的眼神,习惯尽量将日子过得寻常,却始终没人学会如何安抚,如何重新与老去的身体灵魂相处和沟通。
同屋檐下朝夕相处,谁都很难刻意去花心思经营彼此的情感,她心里明白,可不能释怀。她一个人,揣着所有的过去,点点滴滴压在心里,日常里表面上规律地作息,什么时候醒来,正式起床,一丝不苟的梳洗,牛奶面包不变的早餐,永恒的安分,自己能自理的绝对不假手于人。中晚餐得随屋里人意思了,自己被勒令不准接近煤气炉那日起,就得随了他人的意思。有时恰好备下合她口味的,也就万幸,不合的也就凑合着吃,有时饭粒实在太硬,和着一点温水也咽得下,此时心里老想着早去了西方的娘和远在天边的娘家人。日子,不咸不淡,总能过。没人来探望的时候,她也就安分守在自己的房间里,拿块抹布抹抹灰尘,这活儿最好,一边抹一边将旧物一件件拎起来,品酒一样细细回味,前尘往事都回到眼前,如真似幻,万般美好。即使是噩梦般的前尘往事,也可安心回顾,毕竟一切已经不会重复发生,隔着时空距离,产生了莫名的安全感。不像现实中,一切真假难辨,教人疑心是不是开始初老的儿子早已不再亲昵,打个照面都久久想不出一句话来,勉强开口了是极度符合标准的“我出门了”“我回来了”。甚至,幼时缠身的儿孙放假外坡回来也只随意应两句便找个理由开溜,她纵有一肚子话也硬生生吞回去,儿孙自有儿孙的世界,哪能永远陪着自己这半脚踏入棺木的人?期盼什么?儿孙团团围绕吗?不大的房子里,挤挤多人,怎么老觉得冷,得备着寒衣了。
老了。日子不多了吧?
的的确确,也不想出门。原因不是他们以为的视力模糊,脚力不足,爱孤僻,他们不明白,人老了就怕随时会死。那种恐惧与不安,好像一出门就会加剧,好像一出门,老天便要点名召唤了去。不愿出门,主要自己一心想着能在自家里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床上望着跟前熟悉的脸断气,谁愿意天涯海角到陌生的地方去,客死异乡异地?他们不会明白的,除非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怀着一样的恐惧,否则他们只会永远标榜我是脾气古怪的老人,难沟通,难相处。其实不止不愿出门引他们不满,在家的一些习惯他们也不完全了解,比如晨起梳洗后一定得穿戴齐齐整整,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保持干干净净,脸上搽点夏士莲,扑上英国老牌薰衣草香粉,说我老花颠那么爱美要打扮,他们哪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好歹也能体面离去,不是邋遢而逝。非得出门去,不外是定期到医院作检查,必得劳师动众的,要一个人负责开车载,还要另一人领着统筹,又搀扶又备齐文件,麻烦这个那个,看他人为自己操心看人脸色,真正老了就是一坨巨大累赘,老了就像恶性肿瘤一样,不仅一无是处,一日不切除只会恶化并且蔓延祸害四周,逐渐侵害屋里人的稳定神经,破坏一屋子的平稳气氛,甚至闹得屋檐下的血脉四分五裂,反目成仇,再不复如常运行。这哪里是危言耸听,这哪里只是我杞人忧天?老病之下,对任何人都是一场灾难,一种伤害,万般考验,屋里人又如何幸免,如何就躲得过?假如菩萨渡得了劫难,何必要世人磕破头求了又求,求个永生?
大船,几时来?到底什么时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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