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似的女声,一首无词歌,复沓的旋律,此后不时在黑妹脑中播送。
金发美女倒了杯色酒,英俊的复仇者男人穿着睡袍,放上唱碟播放那首无词歌。那富丽堂皇的,明明就不是男人的房子,但他却气定神闲,像是拥有并预知了一切。黑胶唱片在他们身后幽幽转动,鬼魅似的女声,穿透时空抵达黑妹的感官深处,他们对话,和声入侵,与领唱的女声构成空灵的和弦。黑妹还记得看电影的前一天,他们喝酒跳舞,有人弹奏吉他,唱披头四鲍伯狄伦,那是另一种生活,黑妹感觉自己就是个乡下来的丑八怪。穿着讲究的男女,除了陈天天,黑妹一个名字也记不起。她盯着电影大银幕,遥远的拉斯维加斯灯红酒绿,白人明星的脸蛋可真漂亮,却难以分辨,他不是刚死了吗,怎么又拿起枪来?那场惊天劫案之后,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陌生,包括她自己在内,逃亡路上有一刻她觉得不如就这样被人当街打死的好。他们埋伏荒漠,不知为什么,除了那鬼魅似的女声,电影其他音乐总让黑妹感到冷彻的欢愉,明明是杀人越货自相残戮以及极端的复仇心理。当时街上一片混乱,就在黑妹以为她走入死胡同的时候,一双命运的手把她拉进老旧店屋楼梯。生锈的铁栅发出尖叫,她被拉上二楼一隅凌乱拥挤窗户紧闭的小房。那双手的主人,或许在很多人眼中不过是个拥有男人般粗嗓子与一对澎湃巨乳的人妖,是暗巷里出卖肉体的低级欲望化身,但在黑妹心中,西塔儿不仅是救命恩人,还会是永远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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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街上偶尔传出枪响,黑妹想打开窗户,即刻被西塔儿制止。他们说过不准开窗。他们会狙击窗框中看见的任何东西。宵禁。这就是宵禁。如果一直持续下去,西塔儿就没饭吃了。她是靠夜生活的。试试穿上这件,西塔儿拿来一套纱丽。你会是个漂亮的印度姑娘,西塔儿在她眉间点了一抹白粉。
到底发生了什么?黑妹才准备要离开戏院,便有人握着铁棍、巴冷刀闯进来。他们是复仇者。戏院外头到处砍杀,一个种族攻击另一个种族,另一个种族持械寻仇,他们把黑妹当成另一个种族,黑妹只能逃。陈天天呢?他到哪儿去了?黑妹告诉西塔儿,电影播到劫匪们在地洞茫无头绪无从解锁运钞车的关头,陈天天突然起身要到外头抽烟,直到电影结束仍没有回来。黑妹没有说的是,陈天天趁男主角解开女主角晚装钻石般闪耀的扣子的时候,把手搭到她的大腿上,然后整个身体山泥倾泻般涌向她。黑妹没有说的是,她推开了他,两人在那鬼魅似的女声笼罩中僵滞,彼此的心脏砰砰作响。黑妹有种自己才是罪犯的错觉。她没有说,她应该早料到的,只是她以为,在吉隆坡的重逢,眼前这个多年后的陈天天已经不一样了。他穿着得体的衬衫,模仿披头四的发型,弓着腰靠在车站站牌抽烟,像是准备要当电影明星的模样。他虽然不高但很结实,在舞会上非常受女孩欢迎。他刻意炫耀,不停更换舞伴,最后才邀请她,青梅竹马的玩伴。陈天天约她看电影的时候,她就应该料到,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电影是傍晚6点半的场次,他们约在半山芭车站附近先吃了点东西,他再开车载她到联邦戏院。吃饭的时候一切平常。他肯定也发现黑妹变了,她不再那么强势,不再那么好动,变得寡言,唯独眼神依然锐利。
而她再次拒绝了他。
陈天天会不会就这样死掉?这个念头让黑妹恐惧不已。西塔儿泡了一杯又浓又热的好立克安慰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你今天就睡这里。
黑妹夜里一次次惊醒,回忆缱绻,交织着梦,那个牵着幼小的她走在前面的壮硕男人又出现了。他们俩走在繁茂阴翳的雨林,所过之境,大象老虎云豹猿猴水牛鼠鹿四不像纷纷向两旁退散,前方一朵巨大花苞绽开,一条双头眼镜蛇王显形,金色的颈翼,火一般的舌头撩动,点燃苍莽森林,四面浓烟滚腾,在走兽飞禽哀鸣声中,男人失去了踪影,蛇王婀娜地向黑妹逼近。黑妹感觉自己越缩越小,回归婴孩的形态,被蛇身缠绕拱起,两条舌四个叉在黑妹头顶鞭子般抽舞,娃娃吓得大哭,直哭得万籁俱寂,林野归于空无,转瞬之间蛇王的两颗头,一左一右竟已嵌在一对马来熊的身上,它们发出慈悲的低吼,为黑妹带来蜂蜜……
黑妹再次起身时喉咙干涩难受,嘴里一点唾沫也分泌不出来。不知为什么,这竟让她想起初经来潮那天,她正准备参加羽球选拔赛。发现大腿间突如其来的经血时,黑妹第一个想起的是翠兰阿姨诞下的一个个死胎。她好不容易在黑暗中找到杯子,把喝剩的好立克焦急地舔光。她还想起许多事,比如林聪明的鬼话,什么那些还来不及长大的弟妹们会不会被巫师变成妖魔鬼怪来找我麻烦……他们会不会恨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竟占据了他们的母亲?初经那天,黑妹拔腿跑出校园,脑袋一片空白,只顾沿着公主湾奔走。她跑得好快,并不觉得疼痛或不适,她只是惊慌失措,于是想要超越一切。某一刻她以为她真的就快飞起来了,直到一辆崭新皇冠汽车掠过,才使她警醒。那天日正当中,海潮一波一波地低语,好像在嘲笑她,那使她生气,但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她流了好多汗,吸了好多乌烟才终于肯放慢步伐,然后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才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叫住。枪响之后的深夜,黑妹清楚记得初经那天她与那对蓝色眼睛的重逢,当时黑妹一开口就是,医生,我是不是快死了?而蓝眼人开怀地告诉她,这是每个女人必经的旅程,而且你很健康,指一指天说,你比太阳还要灿烂,你需要的只是这个,从提包拿出几片神奇的卫生棉片,大马路上,一辆疾驶的救护车拐入面朝海峡的皇后医院,警笛声遵照杜普勒定律在黑妹耳中从尖锐堕入阴沉。
林老师也教物理,他在黑板上,让一个圆套住另一个圆,层层叠叠,讲解着杜普勒定律:波源扑向你的时候,你观测到的会是高频率,一旦波源离你而去,就变成低频,波源其实并没有改变,一切都只是观测方的观测在变化。就像爱情!不知哪个臭小子喊出声来,点燃全班少男少女青春躁动的心。老师慌忙安抚,脸也给烧红了,芳慈好开心,她喜欢老师不知所措的表情。高二那年,芳慈经常拉着黑妹到处走,包括下课去找林老师问问题,许多人都在背后议论,说芳慈找黑妹当朋友只是为了衬托自己又白又可爱。黑妹从不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她喜欢芳慈放学后把她拉到校门外海滩那棵老椰树下分享她对林老师的各种观察,比如林老师桌上有本郁达夫的《沉沦》,黄老仙送他的鲁迅头像旁摆着一个中医用的人体穴位立像,她说,那人像没把男人那东西表现出来,一点也不科学,然后像小动物一样呵呵笑起来。
隔天早上,西塔儿穿一件白背心从被窝里爬起来,巨乳呼之欲出,黑妹不知道眼睛该放哪。西塔儿笑说,想看就看,要摸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西塔儿扭开收音机,想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黑妹却突然用她破烂的马来语讲述了芳慈高二假期自杀的旧事。Dia suka cikgu。Dia jumpa cikgu di luar。Dia angkat tangan cikgu,然后比手画脚意思是说芳慈把老师的手拉到自己刚成熟的乳房上。Tetek。Cikgu cium tapi kata “tak boleh”。黑妹继续说,dia angkat tangan cikgu,又再次比划,这次是把老师的手拉到她的裙底。Cikgu balik,dia seorang di sana,sedih,hati sakit。她并没有说老师把她留在哪里。最后新甘光的渔夫在公主湾的石滩上找到芳慈浮肿的尸体。
黑妹的词穷让西塔儿哭笑不得,西塔儿突然改口用广东话埋怨,你们华校生连国语都不识讲。黑妹报以苦涩的微笑回答,我不是广府人。
所以你才会拿起刀子干出那种傻事吗?黑妹记得陈天天的表情过于正义凛然。她讨厌他那副神情。陈天天从小就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他是贪婪可恶的林聪明的反面。林聪明说陈天天就只是个乖宝宝,人生注定失败。升上高中,黑妹就只有芳慈这么一个朋友,她们手挽手在校门口沙滩上边走边聊,旁若无人。她们可以同睡一张床。她们裸裎相对,观摩彼此身体的成长。她知道她的所有秘密。黑妹说你这么漂亮林老师不可能不喜欢你。黑妹给了芳慈一些建议。黑妹自愿扮演林老师的角色。你把他的手拉到这里,还有这里。黑妹讨厌陈天天一脸正义凛然的表情。
马三牛死后留下一个大箱子,翠兰阿姨说那是马三牛曾祖从唐山过番时的行李箱,里头收藏一张国民政府发的证件,翠兰一边奶孩子一边告诉黑妹,黑白照片中那方脸短发木无表情的男人外号马元帅,是个传奇的男子。怎么传奇?听说他能飞簷走壁,翠兰说。他也是乩童吗?翠兰点点头,马三牛说过,这是一脉相承的。黑妹盯着小日月看,心想小日月长大后是不是也要继承马家的灵感?翠兰猜到黑妹的心思,说不会的,有些东西,他们只传男不传女。证件和照片底下,有一块老旧的怀表。你不记得了吗?翠兰瞪大眼睛。黑妹摇摇头。这个你收下吧,这原是你的东西。
马三牛下葬不久林聪明带着三星回台湾继续打拼去了,他说下次回来就要买房子,搬出穷酸的新村。二星考了张重型车驾照,继承马三牛的大罗里,跟着林垦的总统物流南北东西到处跑。此后每次二星回到新村,都会带上一些土产和玩具,像是芙蓉烧包、槟城淡汶饼、美罗鸡仔饼、马六甲椰糖、铁皮玩具车、竹蜻蜓、降落伞兵、陀螺……很受新村乡亲的欢迎。黑妹记得有次跟二星在庙口巧遇,他只说了一句,你不觉得新村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吗?每次出入新加坡,总要塞车,司机个个憋出病,无聊的时候,二星就在车龙里拿塑胶圈编跳绳,一串又一串,不知道可以给谁。失踪两年才回来,二星变得沉默寡言,总是若有所思。三星依旧那吊儿郎当的劲,跟在林聪明屁股后面当跟班。林聪明和三星行李箱塞满各国货品贿赂海关赚快钱的时候,二星开着马三牛的大罗里穿过一个个乡镇,跨越无际的橡胶园,总有奇怪的传言描述他开的罗里会隐入半岛北部深林,让林垦很是担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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