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蹤16.馬華小說首獎】牛油小生/騷亂（中）
前文提要：二星開著馬三牛的大羅裡穿過一個個鄉鎮，跨越無際的橡膠園，總有奇怪的傳言描述他開的羅裡會隱入半島北部深林，讓林墾很是擔心。
林聰明雖然滿腦子賺錢，卻在臺灣培養出閱讀的愛好，他經常給黑妹寄來雜誌和剪報。說是雜誌，其實也都是從雜誌上硬扯下來的頁面，那些密密麻麻的都是文字，許多年後黑妹還會記起她在發黃的剪報上讀過這樣的內容“年輕該是一個美妙的花季”，她知道自己從來就沒有綻放過，那句話形容的是芳慈，可惜她太早凋謝了。黑妹依稀記得那個有趣的故事，少女跟著花匠，腦子裡全是亂七八糟的情節，林聰明寄這樣的東西來到底什麼意思？是在吿解，翠蘭阿姨出嫁那天元天宮籬笆外樹林裡那頓糾纏扭打是來真的嗎？可是信封裡只有剪報，從來不附信。林聰明一輩子都是流氓，去臺灣只會變本加厲，黑妹心想，她才不要跟他到臺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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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妹想起電影院裡發生的一切，如果把陳天天換成林聰明會怎樣？嗯，反覆播送的鬼魅女聲，是那個聲音最終讓男主角瘋了，黑妹突然得出結論，並且打從心底原諒了陳天天。
時光緩慢地從陳舊木板窗欞縫隙爬了進來，在黑妹棕色的手臂偷偷劃出虎爪般的抓痕。不可以開窗。黑妹謹記西塔兒的告誡，但她想知道外頭的情形，她有預感打開窗會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但衷心祈禱一切都只是自己多慮。黑妹想知道昨天的殺戮範圍到底有多廣，是僅止於一條街嗎？還是一座城市？甚至延燒到整個國家？我也曾拿起美工刀……黑妹想知道這些事情彼此有沒有關聯，她記得自己揮刀時非常恐懼，昨天襲擊人的那些人是否也曾恐懼？是否也曾因為自己的憤怒與衝動而恐懼？
黑妹來自這個新興國家的政治邊陲，在她生活的南方，一切相對平靜，北馬新成立的華人政黨大獲全勝那陣，南方一如既往，人們兀自埋頭生活。
為什麼想要來吉隆坡？舞會上陳天天邊啜啤酒邊問，他把整個瓶口塞進嘴裡，下唇突出，很滑稽，時光好像突然回到小時候他們一起喝彈珠汽水的時期。首先你要先學好廣東話。對於陳天天的調侃，黑妹不為所動，冷冷地回句，你不覺得我們那裡太無聊了嗎？黑妹一邊說，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林聰明傳染了，但她心裡迫切希望離開南方。自從馬三牛丟下翠蘭阿姨和小日月走了，黑妹又回到新村。她在淡杯一家制衣廠找到工作，每天面對成百上千的衣服，反覆車邊的動作。在廠裡打工，黑妹才驚覺，原來翠蘭阿姨縫紉手藝是那麼好，比工廠精湛多了，搞不好能自己開間店。黑妹一度想向翠蘭拜師學藝，不過上班一個月後，她就發現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極其可笑，她的生活都消耗在那反覆的動作中，而薪水永遠不夠她開店做生意。
每天清早，廠車都要經過狹長的淡杯路，左右已是工廠林立。車衣女工被整齊地安置在流水線上，每個人手腳並用，低頭不語，電針車的聲響一陣又一陣，在那逼仄的空間裡形成巨大蜂鳴，有人問她下班後為什麼不去放鬆一下，喝一杯嘛？只有她知道那完全不可能，下班後去唱歌跳舞的時候，腦子裡都還是針車的悲鳴。
小君請病假被經理扣薪，我們罷工抗議，最後離開了那鬼地方。黑妹說得雲淡風輕，接著把酒瓶塞進嘴裡，下唇嘟嘟地吸了一口啤酒。舞會上一個年輕小夥子抱著吉他唱起Yesterday，all my troubles seems so far away……他一張口就要瞇眼，有點做作，但才瞇一下，他又因為要換和絃而要緊張地盯著左手看，讓陳天天和黑妹都無法安心踏實地聆聽，深怕小夥子什麼時候會把歌曲搞砸。
其實哪裡都一樣，黑妹似乎聽見陳天天這麼說，但很快就被另一句話給模糊了焦點。
小君是誰？
喔，不就是坐在我旁邊的工友。
街上傳來警報聲，警員抓起大聲公，聲音在黑妹耳裡，跟車衣廠那逼仄空間迴盪的如出一轍，狂躁難以梳理。
西塔兒打開窗，表情嚴肅，警員似乎又重複了一遍。黑妹只感覺昏眩，想吐。
西塔兒拉起黑妹的手說，走，下去拿吃的。
但我要找我的朋友。
西塔兒給了黑妹一個溫柔的擁抱。來，吃飽了我們去找你的朋友。
好像在哄孩子。
黑妹終於哭了出來。
●
陳天天失蹤半年，黑妹離開吉隆坡回返新山，老家的人們已經逐漸遺忘那件事，或不願意再提起。
二星的運輸生意做大了，黑妹先是在他公司當書記，有時候會跟他一起給官員送禮，他們最喜歡日本來的電器，林聰明偶爾可以做出貢獻。幾個月後黑妹跟二星商量，要了一臺麵包車，然後她需要一把老江湖的聲音，於是就找了林墾錄音：收舊報紙，一句華語一句潮州話，beli surat khabar lama，嗶嗶嗶嗶，揚聲器，混響成為她的主題曲。
黑妹開著麵包車巡遊亞福街，一三五轉地不佬路兜彩虹、世紀和美樂花園，二四六上士古來大道往皇后花園探索，那些新興的住宅和小商業區，熱鬧繁榮，完全不受半年前的事件影響。車子裡總是播著馬來亞電臺，黑妹邊聽邊學廣東話。對岸新加坡獨立後很快就振興了起來，身邊許多人都想著出走到島國找機會，黑妹漸漸能夠理解首都人們對新山人的偏見。
回收舊報紙的時候黑妹會抽出副刊的武俠小說版面，每個月彙整一輯送給二星，他明明每天追看過的，但從黑妹手裡接過，總還是一副饒有興致的表情。
舊報紙、舊雜誌、舊床褥、破鐵鍋、跳電的烤麵包機、扎人屁股的劣質藤椅，黑妹什麼都收，享受著棄物在麵包車灰暗腔體內碰撞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低沉交響，如鐘鼓低吟。
柏油路捲起煙塵，赤道悶熱，黑妹握著燙手的駕駛盤來抵抗疲乏，有時候她會刻意把車子開進小山芭，在馬來甘榜間穿梭，把一些舊貨廉價賣給村民，或交換村民給她帶來的一些野菜或木薯。村口有個賣炸香蕉的攤子東西特別好吃，忙累了黑妹就在老闆現摘現炸的香蕉樹旁熄掉引擎睡午覺，夢話從嘴角逃逸：“只有進入最深處，人們才會識得我這一車垃圾的好。”
星期天休息，黑妹會穿上西塔兒送她的紗麗到直律街看金飾，來往的印度工人操著淡米爾語想要搭訕，黑妹就甩一甩馬尾，將男人們甩到牆角，以此取樂。她會買一些花瓣放到澡盆裡，沐浴在芬芳之中，這些異族習慣的養成，就連她自己也感覺詫異。
新村的木板屋沒有什麼變化，只是門口那棵芒果樹不知何時變得枝繁葉茂。眼前翠蘭阿姨找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綁上塑膠袋，高高伸進樹冠，以熟練的旋轉技將熟透如心臟般的芒果摘了下來，四歲多的小日月在樹下活蹦亂跳，撿葉子，捏螞蟻，黑妹默默祈禱，如此恬靜日子可以無限延展下去最好。
小日月膽子大，經常獨個兒跑到水池邊或樹林裡捉蟲子，黑妹告訴她訣竅，拿根筷子，像卷麥芽糖一樣攪和蜘蛛網，就可以黏住蜻蜓屁股了。
“卷麥芽糖一樣？”
“對，卷麥芽糖一樣！”
兩人出發獵捕蜻蜓，看誰降服的蜻蜓最強大。
“Dragon-fly——”小日月拉著長音，黑妹心底卻是見龍在田的滋味。
翠蘭阿姨擔心小日月太野，吃晚飯的時候不時會講一些鬼故事，什麼飛天人頭、吃人鱷魚、巨乳婆婆和敲門鬼，彷彿屋外到處妖魔鬼怪，想要鎮一鎮小女孩的好奇心。
“這些可怕的東西黑姐姐都見過的，不信你問她。”
“黑姐姐，黑姐姐……”小日月奶聲奶氣襲擊，黑妹舉旗投降，她轉過頭盯著翠蘭阿姨看，心想，多少年來新村的宵禁把人還禁錮得不夠嗎？於是乎黑妹嗲嗓對小日月說：“我小時候就被巨乳婆婆抓走過，關在一個小山洞，裡面什麼都有，彩虹一樣的瀑布，小仙女和精靈……”翠蘭阿姨急忙打斷她的話，叫小日月不得挑食：“盤子吃不乾淨，長大後你就滿臉痘痘。”
小日月左手攬著黑妹的肚子呼呼睡著，黑妹盯著天花板想起翠蘭阿姨生出的一個個死胎，想起陳天天騎著腳車從五邦眾神出遊的街衢將她馱回家時聞到的窒息血腥，不就正好在這個房裡？她懷念起他們混進剛死了人的屋子裡偷拔雞毛的時光，在起風的傍晚努力掌控羽毛球的彈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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