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 7:00pm 15/11/2022

【如意安详】嫁女/何国忠

作者：何国忠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送杨氏女〉前面四句说整日郁闷悲戚，大女儿将乘舟沿江逆流而上嫁人。

母亲早逝，孩子由韦应物带大。大女儿争气自爱，父亲既要做官又要养家，她知其中艰辛，更小妹妹，平时由她照顾。姐妹二人感情融洽，分别在即，依依不舍，哭成一团。

韦应物旁观，内心纠结。女大当嫁，千古不变。没有母亲熏陶，是否可以侍奉好家婆？他有些担忧。稍微转念，多想了。夫家名声好，可以依靠，女儿性格温和，人见人惜。韦应物是江州刺史，官阶州内最高，清官不谋富贵，一向安贫节俭，无法准备丰厚嫁妆，也是理所当然，只能委屈女儿了。当父亲的来来去去都是老话：要照顾好自己，要孝敬长辈、遵守妇道，仪容举止方方面面也要兼顾。

“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离别在即，再见不知何时？〈送杨氏女〉最后四句说平时在家，遇忧伤时自我排遣。嫁女小事，情绪却波动难平。回头看小女儿孤单身影，韦应物眼泪沿着帽带滚流。

本是喜事，却万分伤感。人的思维不受理性控制。电影《新娘的父亲》中饰演父亲的史蒂夫·马丁因嫁女而忐忑不安，引出笑料。父亲举止怪异，反应夸张，但是对家庭成员的重视不容置疑。二十多年前无聊进入戏院，剧情难忘。告别女儿，心情反复，古今中外都有例子。《唐诗三百首》收〈送杨氏女〉，题材应该是考虑因素，三百首中以此角度写父爱，只有一首。

韦应物女婿杨凌，出自世家，家族总共栽培11宰相。史书说杨凌与兄杨凭、杨凝三人一同考中进士，并称“三杨”。杨凌有文名，未成韦家女婿时，韦应物已知此人，偶聚并有诗唱和，韦应物留有〈郡中对雨，赠元锡兼简杨凌〉。柳宗元是杨凌侄女婿，协助整理其著作。在〈大理评事杨君文集后序〉中他高度赞扬杨凌文章。

情感与精神是第一义

韦家和杨家门当户对。诗题〈送杨氏女〉将女儿冠夫姓，秉承“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传统。韦应物千挑百选，女儿找到如意郎君，杨凌最后官至大理评事。女儿出嫁时离妻子元苹过世大约8年，韦应物没有辜负妻子心愿。

诗牵出新娘母亲，让〈送杨氏女〉更增内涵。韦应物和妻子感情深厚。年少时候，韦应物仗着大家族背景，出任天子随行侍卫，平时为人嚣张。安史之乱后，他再无官位，方意识读书重要。元苹是魏昭成皇帝之后，大户出身，知书识礼，16岁时嫁韦应物。韦家没落后，二人相依为命，元苹是他精神上支柱。若不是她从旁鼓励走文官路线，他可能一蹶不振。二人一起日子大半困窘，她任劳任怨，少有富贵安闲享受。

778年冬天，36岁的元苹因病去世。 “昔出喜还家，今还独伤意。入室掩无光，衔哀写虚位。凄凄动幽幔，寂寂惊寒吹。幼女复何知，时来庭下戏。咨嗟日复老，错莫身如寄。家人劝我餐，对案空垂泪。”韦应物的〈出还〉这么写。从前出门，回家有妻子迎他。如今人去室空，面对妻子灵位，只有悲哀。凄冷寒风吹动帷幔，氛围完全不对。小女儿最可怜，游戏时不知母亲已经不在。受到如此打击，自己刹那间衰老，日子漂浮恍惚。家人知他伤心欲绝，劝进食，他食之无味，对着桌子暗自垂泪。

〈送杨氏女〉在21世纪时增添赏析资料。2007年韦应物家族的四方墓志出土于长安，珍贵的文物包括元苹墓志，韦应物撰文并亲自书写。内容提妻子事迹，但夹杂更多丧妻心情。“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妻子不在，他徘徊在家，妻子遗物，原地不动，目视心伤。

元苹墓志说元苹走时，小女儿不过5岁。元苹把握最后时光，亲自教《千字文》。小女儿天真，看父亲掉泪，跟着哭泣。“天乎忍此，夺去如弃”。韦应物写下深沉感叹。同时出土的韦应物墓志由友人丘丹撰写，他为小女儿加了一句，“因父之丧，同月而逝”。江弱水在《指花扯蕊》说读元苹墓志“使人泫然泪下” ，小女儿去世“令人痛心”。

韦应物受佛家影响，虽然重情，却知悲欢离合为人生必然。他以日常生活场景铺陈，有哀伤意，出语却冷静平淡，情感含蓄。江弱水说“诗可以完全不事雕琢，而能动人，可见情感与精神是第一义的。”他的话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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