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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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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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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22/11/2022

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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螃蟹

搏斗

歇斯底里

陈秀莉

陈秀莉/花蟹(上)

作者:陈秀莉
图:Iiuliawhite

1

男人一脚踩着我的腹部,痛死了!我的钳子在胡乱挥舞中勾着了男人的皮肉,我用尽力气夹他那又臭又脏的手。他脚下一松,我倏地腾空而起,靠一只钳与男人在空中。男人想将我摔到墙面,可没那么容易,我紧夹他的手不放。另一只钳子也没闲着,无论抵着什么,我用尽力气夹碎它。男人越是高声呼喊,我越是将全身力气投注在那只钳子上,不顾一切地夹紧。终于,一阵令人兴奋的血腥味扑来。一块棉布紧裹着我,那只搏斗中的钳子被强行扒开,我深知单凭我区区一只小蟹无力与人类对抗,于是我英勇的钳子在被强行拉走以前再戳一次他的皮肉深处,勾破他纤细血管后,我心满意足地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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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我的八只脚紧缩在侧动弹不得,全身被细绳一遍遍地捆绑起来。钳子在被强行扒开时弄伤,外壳有了细细的裂缝,强而有力的钳两相对称抵在头上,腹部抵着破烂报纸,玻璃桌面透出一股酷似海洋的凉意,真叫人鼻酸。数小时前,我还在海浪的拍打中嚼食海藻,身体随水流轻轻晃动,如今只能透过一片硬邦邦的玻璃想念海浪。

此时,男子坐在沙发上与我四目交接,我刻意将眼珠伸进凹槽里不再看他。他用一块棉布将自己的口鼻严密地包裹起来,如缚在我身上错综复杂的绳索,一人一蟹的命运就此重叠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口鼻前那块棉布的缘故,男人不像其他捕鱼者一样因捕获我而喜悦,他的眼里透出被切割过的忧伤,如同我那只裂了细缝的钳子,我们身上生出了极小的裂缝,尽管看不见,但浸入海洋后会冒出气泡。

2

男人将我装入橘红色的水桶中,洗礼似的在我身上淋了奇臭无比的自来水,一只城市花蟹就此诞生。车子在市中漫步,仿佛我们蟹族从前在沙砾中穿梭,自来水如潮汐一遍遍拍打在我身上。触目所及,水波、水底、天空,一切被水桶映照得橘红一片,仿佛是个有边界的日落。

男人反复在一地区兜转,从他跟路人的交谈中得知,他想要将车子驶入小区,但其四周严实地围了篱笆,入口处还有数名保安值勤,因此不得而入。于是男人循着该区的边界行驶,想找个破口进入。但高级住宅区的保安滴水不漏,层层围篱之外尚有栽种整齐的热带杉木,用以遮掩富人们独占土地的私心。富人钟爱画地,于边界造林。月色中夕阳下扶起错落杉叶,早晨黄昏挂满点滴诗意。男人的小车横穿社区主道,这道路能通往男人的住所。但车子一离开杉木社区路道便窄小多坑了起来。市政府在两旁种要倒不倒的树,杂草疯长,偶有蜥蜴吐舌过路。

富人而凡人,凡人而花蟹,谁都没有觅得一道边界的破口。八肢受缚的我在桶里东倒西歪,车子忽又熄火,停靠在转入住宅区前的一段大路旁。男人将我提至后车厢,空气中尽是烟尘,咸腥的海潮气味消失殆尽,我绝望地将身子埋入自来水里,倏忽一只大手将我捞起。

男人一手将我高高托起,我本能地将钳和八肢紧缩两侧,但实则我本就被捆绑得动弹不得,早已失去回缩的余地。眼珠虽深埋于凹槽中,依旧能感受电光石火般的车子在我身下闪逝。一中年男子将车子停靠在侧,男人将我和大字报凑到他跟前,大字报上大概列明了我的售价与身世。中年男子定睛一看,轻挥挥手,女佣不会煮,有没有鱼?要新鲜的,白鲳还是红鲷都可以。

佣人的钝拙使我免于一难,男子随即摔我入桶,揭开装满冰块的泡沫箱,动作僵硬地取出白鲳死尸。他屈身托着白鲳递至车窗前,中年男子在死尸上捏捏按按。“新鲜吗?”“全部今天捞今天卖,绝对新鲜!”两人讲定价钱后顾客领尸归去。临行前男人高呼每天傍晚在这里有白鲳红鲷花蟹鲜虾,海产绝对新鲜!中年男子应说好的好的,如果明天还有路障,去不到对街超市的话再来找你啊!

男人售了一尾鱼,口罩底下潜藏淡淡的欢欣,像是回水中换了一口氧气,复又能将干燥的空气吸到底。凭男人的动作和身上的气味能知,他本就不是渔民。该是世事变迁将他迁到了我的岸边,我是被殃及的蟹,陪着他在骤变的世事中开启一条谋生之路。男人抖擞精神,满怀希望地捧起我,他捧着的是他自己。水中氧气稀薄,我深吸一口气复又被高举空中,壳上的水滴沾染微尘,一滴滴落在柏油路面。我节俭地吸腮内残存的氧气,昏睡以前我看见路灯被捻亮,这条笔直的星像中午见过的扶疏杉木,它们都是一条边界的显影。

3

先是听见一阵哭诉,眼珠伸出凹槽的时候,女人啪的一声将报纸搁鱼缸上,我赶紧钻回水里。报纸遮盖天空,水中的嗡嗡更沉。氧气泵每隔3秒吐出凌乱气泡,氧气规律地在水中四散逃逸,脱散至空中,喂养报上的人脸。

我将眼珠转向天空,报纸上一帧帧似曾相识的画面——虚弱的人类借着氧气罩努力呼吸。我曾在沙滩上见过这样的人类,他们背着圆筒、戴上眼罩,像鱼一般潜入水中。圆筒是人类的鳃,笨重的鳃在水中载浮载沉,实则我的鳃才是最为高级的,只稍让鳃毛湿润,我便可两栖。只是昨夜,愚笨的男人提着我在马路上晃个不停。我清楚记得昏厥前胸口燃烧般的疼痛感,双钳无力下垂在侧,陆地的时间比海洋缓慢。

这嗡嗡作响的小东西救活了我,现在气泡们前仆后继地在水面挣碎,将残存的氧气扑向报纸上那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脸。报上列印长串号码,会否人类也有售价?但万物自有复原的能力,兴许过了一夜,氧气泡一夜不眠地逐个破灭,他们便如我一样复活,我挪挪钳子,虽不像先前那般灵光,但嵌碎一蚌的力气大概还是有的。

男人掀开鱼缸上的报纸,能听见女人的哭诉声,说得比气泡凌乱。在揭开报纸的间歇听见了“破”、“钱”等字眼。随后数条水蚯蚓从天而降,这于我有一种当的蒙恩。嚼食干净后,我才渐渐从饥饿中恢复知觉。

女人边饮自己的泪,边将面包掰成数小块塞入小孩口中。“你花了多少钱在这破螃蟹身上?氧气泵、饲料、鱼缸……我们现在每餐都成问题,你还要花钱养这破螃蟹?”说道“破螃蟹”的时候,缸内剧烈震动,半个缸子斜在桌沿外,女人只稍再轻轻一推,我便连蟹带缸飞落出去。说实在的,当看见氧气泵和水蚯蚓的时候,我也差点儿对男人泛出一丝感激。但谁都明白,人类不马上宰杀我们蟹族,仅是为了品尝蟹肉之鲜美。我的同伴们的死法如出一辙,先是被五花大绑,后放入蒸锅里活活蒸死,有的还在入锅前被戳瞎眼睛。

小孩凑向塑料玻璃,嚼着面包皮盯着我,我赶紧别过脸去,挪动八肢浸泡水中。“这不能吃吗?”小孩朝我咽口水道。氧气泵铺天盖地噗噗作响。“你爸都3个月没工作了,你还要吃螃蟹!螃蟹是给我们这种人吃的吗?是吗?是吗!”不知哪句话戳中了男人的痛点,他发疯似的将面包皮塞入小孩嘴里。噗噗的气泡声掩盖了他的,小孩流下两行热泪,我离开水面,悄悄凑至他跟前,晶莹的泪珠在塑料玻璃外滑落,像午后海面的反光。

女人一把抱起小孩,对男人又是一顿咒骂。“你自己没用就不要把气出在孩子身上,我就看你这破螃蟹可以值多少钱!现在我们餐餐靠附近的食物银行拿来的食物,可以撑多久我都不懂。你讲你去做工,做工,钱没拿回来,就拿了这缸破螃蟹回来!”女人的泪像两条灌入大洋的川,声音歪斜而颤抖。

4

自上次昏厥后,男人不敢再将我长时间托举高空。于是我得以舒服地趴在缸内一处模拟浅滩上,水质过分干净却不自然。正午的阳光撒入汽车后车厢的时候,我伏在碎石上假寐。夜晚有水蚯蚓和蛋黄喂食,出门前换上新的水质,人类爱将日子的一板一眼推向极致,像是市井生活中潮汐规律的显现。

而我在富足的假象中规律进食,心知这条线型规律的终端是焖煮于热锅,外壳渐次透红。一生灰淡,亡时披挂一身橘红,无处可用的卵成蟹黄流溢餐桌,偶沾于人的嘴边,再用餐巾轻轻擦拭。

水蚯蚓和气泡的规律循环有天将终止于一笔交易,我深知嘴馋的人将我买回去后,将在我的壳上填下最后一道颜色。男人那天将拎着空缸返家,用兑换我所得来的金钱去兑换米饭,换取短暂的氧气。男人持着这股信念,无数个清晨充满希望地带我出门,可惜夜晚却仍持我回家。他返家褪去口罩时,脸上逐渐显现出一条烈日曝晒下的口罩痕,口鼻苍白,曝露在口罩外的皮肤渐次橘红,仿佛被下锅烫煮的是他。(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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